正文:
乾隆年间,阳江县县治昌明,百姓安居乐业,更有南来北往的客商给小城带来了无限活力。阳江县衙设有吏、户、礼、兵、刑、工等六房,六房管事称典吏,共同辅佐知县治理县域。六房典吏中,有个名叫李显的人,在工房任职多年,一向很不起眼。
这天一早,李显正准备去衙门当差,刚出门,就有个人朝他深施一礼,口中说道:“李先生,久仰了。”李显见此人四十来岁的模样,衣着不俗,忙回礼道:“不敢,请问你是……”那人笑道:“在下姓张,名端成,绵州人士。此地说话不便,还请移步一叙。”
李显便随张端成进了附近一家酒楼。张端成要了些好酒好菜,闲谈中,李显得知两个月前,张端成千里迢迢从绵州来到阳江做买卖,一开始倒也顺利,但前不久却遇了件糟心事,他雇的伙计张二酒后伤人,被官府抓了起来,眼下正关在大牢之中。
李显点点头表示,这事他听说过。几天前,有个叫张二的外乡人当街调戏一名良家妇女,被一位卖陶罐的小贩阻拦,张二恼羞成怒,殴打了小贩。当时正好有衙门捕快巡街,上前制止,哪知张二嚣张至极,竟又打伤了两名捕快,最后才被制伏。原来,那张二是张端成的伙计。
张端成苦笑道:“李先生,这张二虽然只是我的伙计,但与我家的渊源比较深,所以我不能不管他。李先生久在衙门办事,还请指点一二怎么帮他开罪。请放心,钱不是问题。”
正如他所说的,李显久在衙门,自然也替人干过洗罪这种事,他虽不管刑房,但六房小吏本就是同气连枝,互相招呼一声,有时比知县的话还管用。只是那张二倘若只是调戏了良家妇女,或者只是打了小贩,甚至只是打伤了捕快,问题都不是很大,现在这三桩事连着发生,实在不好办。他正沉吟着,张端成已经递上来两张银票,并说明其中一百两是给他的,另一百两是给他去运作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李显也不矫情了,收了银票,干脆利落地应承下来。
来到衙门,李显请刑房同僚将张二的案卷调来查看,了解情况后,他已是胸有成竹。他来到大牢,给了狱卒一些钱,见到了张二。张二瘦瘦高高的,两只眼睛里不时冒着狡猾的光。李显开门见山,将张端成找过自己的事说了出来,张二似乎并不意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李显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住了。你并非是有意调戏良家妇女,只因路上人多拥挤,无意中碰到了那妇人,结果被小贩误会了,因而发生了争执、斗殴。而捕快来了之后,因为语言不通,你误以为他们是来欺负你这个外乡人的,所以才失了态。”张二咂摸了一番这话,顿时眉开眼笑地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从大牢里出来,李显又相继去见了那个良家妇女和小贩,还有那两名捕快,有钱好办事,一番说道之后,众人喜不自禁地收了银子。没几天,知县开堂审理此案,张二说出了李显教的那番话,几个当事人的口供也证实了他的话,于是,罚了张二一点银子,当场就释放了。
晚上,张端成摆酒宴请李显,大赞他的机智,随后又奉上一百两银票。李显也不客气,收了银票后,问:“张老板阔气,但我有一事不明,为了一个不成器的伙计,就花了三百多两银子,值得吗?”张端成哈哈大笑道:“值得,值得!”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李显也就没必要再问了。随后,张端成又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准备在阳江城开一家高档酒楼,现在正在筹备阶段,等到开业时,定要请李显赏脸捧场。李显自然愉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李显将一百两银票交给了妻子荷花。荷花眉开眼笑地说:“真没想到,就这么件举手之劳的事,前后竟得了二百两银子。”李显得意地说:“当初你爹娘还嫌弃我是个小吏,不愿将你嫁给我,现在你明白了吧,官有官的办法,吏有吏的门路。”荷花嗔道:“就你记仇!你先坐着,我给你热壶酒去。”
荷花娘家姓方,是本地一家不大不小的富户,她自小生得国色天香,她爹方老丈一直想将她嫁给大门大户,以联姻来壮大自家的势力。奈何荷花不听话,一次去报恩寺上香途中遇见了李显,二人一见钟情,方老丈想尽办法也没能拆散他们,最终只好同意了婚事。成亲后,夫妻二人恩爱异常,羡煞旁人。同时,为了能让荷花过上不比以前差的生活,李显开始收受贿赂,当然,这在衙门小吏中是常见的,知县有养廉银,他们这些小吏如果只靠那点俸禄,怎能养活一家老小?
酒热好后,荷花陪着李显小饮。聊着聊着,荷花不解地问:“我细思量,这事可少见呀,伙计咎由自取,东家又何必花这么多银子捞他?三百多两银子啊,伙计做一辈子也还不了吧?”
李显一愣,她一个妇道人家都觉得这事不正常,那显然是太不正常了,但他仔细梳理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觉得虽然有些不合理,但于自己却是毫无害处的。他随口回道:“张老板也说过,张二与他家有很深的渊源,换个伙计,估计就不会如此了吧。”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日,李显收到张端成送来的请柬,请他参加新酒楼的开业庆典。李显知道这事,那酒楼原是本地一户官宦人家的私宅,占地极大,里面亭台楼榭,奢华至极。后来这户人家家道中落,只得变卖宅子,张端成就买了下来,重新装修过后,便成了一间极为奢华的酒楼。
到了那日,李显按请柬上的时间去了酒楼。到了一看,很是吃惊,原来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到了,不仅连知县、县丞、主簿、县尉等都齐了,就连知府衙门也来了位通判,还带来了知府大人亲笔书写的匾额。像李显这种小吏也有不少,夹在其中,只能不停地作揖施礼。好在张端成有心,将客人以身份地位区分,分别在各房间中摆宴。
李显这一桌多是县衙六房的管事典吏,都是熟人,气氛活跃。聊着聊着,李显忍不住感叹道:“张老板来阳江不过数月,人脉就已如此之广,日后想不发财也难呀。”大伙儿纷纷附和,又说起各自与张端成认识的过程,李显听了,发现大多跟自己差不多,张端成花钱请他们帮忙办事,他们出了力,于是就受邀来了。李显再一细问,各自收的好处不同,少的几两茶叶,多的上百两银子,比较起来,竟是他得的最多。
李显不明白了,六房以户房、吏房权力最大,工房最末,他这个工房典吏凭什么拿得比别人多?而且,仅自己就得了二百两银子,更别说那些官员了,这么多的银子砸下去,张端成开酒楼得多久才能挣回来?
酒桌之上,觥筹交错,虽然有些事李显暂时没能想明白,但有些事却已豁然开朗了。酒过三巡,李显就已经很清楚了,张端成的人脉其实就是用银子堆起来的。但李显又不禁起了疑,张二的案子是张二无意闯祸,还是张端成有意安排?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那这姓张的就委实厉害了。一个外乡人,想挣阳江的银子,却苦于人地两生,于是刻意安排了很多事件,用银子结识了每一个事件上的相关人等,一来拉拢了贪财之人,二来甄别了不愿同流合污之人。这样的话,日后他无论办什么事,自然都能迎刃而解。真乃奸商也!
酒宴散去,张端成亲自站在门口送客,并给每位来客回了一份礼。李显提着回礼到了家,荷花接过去打开,里面是两斤上好的茶叶,仅这两斤茶叶,又得值上十几两银子了。荷花喜不自禁地说:“赶明儿我就把这茶拿回去给我爹,看看他还说不说你的坏话。”李显却是紧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荷花好奇地问:“你怎么了?”
李显把酒席上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跟她说了,荷花也很吃惊:“开什么酒楼这么挣钱?”
“开什么酒楼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且不说张端成之前花掉的本钱,就是这些用银子堆出来的人脉,如果不经常用银子去维护,很快就会淡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呀!”荷花顺口接了一句,见丈夫紧锁眉头的样子,又安慰说,“不管他了,反正大家都拿了他的银子,真要倒霉,大家一起。”
李显想了想,也是,要死大家一起死。
话说阳江城里有条金水河,是全城百姓的水源,但每到雨季,河水暴涨,上游的泥石流裹挟着大量的枯木断枝奔流而下,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堤毁房淹。为此,官府每年都要募工修缮。过去,这桩活一向由城里的孙家负责。这孙家有个远亲在京城为官,仗着这层关系,才能将修堤一事独揽到手中,但也正是这原因,每年的堤坝总也修不牢固,年年修年年毁,劳民伤财,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现在又到了修河道的时间。这天,张端成将李显约到自家的酒楼,酒过三巡,他提出自己想承接金水河堤坝工程。李显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原来是冲着这来的!只是,堤坝兴建和维修虽然是由工房负责,但这块肥肉太大,并不是李显一人说了算。
张端成看出他的为难之处,哈哈大笑,说:“只要李先生不反对就行,其他的我自己来想办法。”说着,他又拿出一张一百两银票,李显自然会意笑纳。
很快,知县特意来询问李显,修缮堤坝一事交由张端成是否可行。李显明白,知县这么问,显然是得了好处,于是顺势将张端成吹嘘一番。
不久,县衙就发出公告,任命张端成为金水河堤坝修缮总管事。李显原以为孙家会出来闹,但并没有,对方就像认输了一样。再想想,也能理解,张端成这样的人物,人脉岂是孙家一个远亲京官所能比的?只是李显不明白,张端成为什么要揽下这事,难道他之前的投入都是为了揽到这笔生意?真要这样,只怕他比孙家还要黑了,到时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受气的还是他们工房。
存有这种疑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张端成对工程的监督力度非常大,不仅从石料采集到人员安排事必躬亲,还经常与雇工一起吃住在工地上,也从不苛扣雇工的工钱。这样一来虽然得罪了不少仰仗这个工程吃饭的人,但得到了上至官员、下到百姓的一致称赞。工程结束后,河道一改往日的破败,连两岸的景色都美了很多。李显喜出望外,在知县的暗示下,他将张端成的功绩整理成文,层层上报,最后乾隆皇帝特赐“德泽阳江”匾额,以示嘉奖。
只是,这件事让李显更加看不懂了,难道这张端成真是菩萨下凡?
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李显发现张端成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生活中了。除了那间大酒楼之外,张端成又接连在几个极好的地段开了几家中档酒楼,听说,城中那两家赌坊也已经是他的了。此外,有人去逛城里最大的那家青楼,亲眼见到老鸨在向张二汇报营业情况……
到了这时,李显才似乎明白张端成的用心了,先以银子铺路,笼络人心,再修河堤,收获名声,之后又借人脉声势扩张经营范围,直到垄断城中各个经营场所,这样一来,之前的那些投入才会迅速收回。李显不得不佩服,张端成这一步步走得实在稳当。
现在,像李显这样的小吏想见张端成已经很难了。刑房的一个书吏跟李显说过,刑房典吏之职一直空缺着,他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顶上去,后来经人指点,去找张端成帮忙,他将信将疑地去了,结果几天后就如愿以偿了。当然,这里面是花了银子的。听说,张端成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除了这位新任刑房典吏,还有很多同僚也找过张端成。如此一来,李显就越发佩服张端成了,当初怎么吃下去的,现在就让你怎么吐出来。
回到家,李显问荷花家里还有多少银子。荷花刚买了套首饰,还以为他在说自己,有些不高兴地说:“反正我心里有数,该花花,不该花的不花。”
李显苦笑道:“娘子多心了,我挣钱还不都是为了给你花?只是,我总觉得张端成那笔钱不该是咱们得的,现在既然得了,说不定将来要吐出来更多。”荷花一听急了,忙问他为什么,但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
不久,衙门里有趟公差,要李显去省府一趟。事不大,但比较麻烦,是关于本地官道、水坝、桥梁等建造数据的,原始资料是李显的前任做的,他不是很清楚,可前任不久前死了。他花了不少时间整理了资料,又带了这些资料赶往省府。
到了省府,李显意外见到了昔日同窗好友许金鹏。许金鹏仕途通达,此时已在布政使司做了负责勘察审核刑事之职的理问官,从六品官员,是布政使何同书的心腹。二人禀性相似,许金鹏见到李显也是万分高兴,找了关系让他顺风顺水地办妥了公差,却不愿放他回去,整日与他呼朋唤友,饮酒作乐,直到李显归心似箭,这才十里相送,依依惜别。
一来一去,回到阳江县已是一两个月后了。李显到了家,惊讶地发现荷花不在家中,以为她回了娘家,但到老丈人那里一打听,荷花根本就没回去过。再从邻居零碎的言语中得知,大概十天前,还有人见过荷花,但在那之后就没见过了,邻居也以为她回了娘家,没怎么在意。也就是说,荷花已经失踪十天左右了。
李显急了,赶紧去衙门报了案。同僚得知这事后,纷纷猜测荷花是跟人私奔了,要不然,一个妇道人家能去哪儿?
李显不相信荷花是这样的人,他宁愿猜测她是遇害了,可城中治安一向尚好,说夜不闭户有点过,但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失踪却很少见。他焦躁不堪,一边请差役捕快帮忙,一边四处寻找,又过了三四天,还是毫无消息。
这天,李显去工房当差,遇到了那位刑房典吏。对方得知荷花仍无音信后,指点道:“你怎么不去找张端成帮忙?”
李显一愣,问:“找他有用?”
刑房典吏说:“这个事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大部分人去找他,事都办成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讲,张端成来之前,城中虽不说百姓安康、丰衣足食,但也是有法可依、有冤可伸;可他来了之后,这世道……唉,一天不如一天了!”
李显一皱眉,问:“怎么,我这趟公差才一两个月,城里变化就这么大了?”
刑房典吏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那赌坊逼得多少富商大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那青楼,一掷千金算是少的;还有那酒楼,不知道藏了多少龌龊交易……大家再没了挣辛苦钱的想法,整日都想着发大财,发不了财,就去做下作的勾当,卖妻卖女,杀人越货,世道全乱了。昨天我整理案卷,这两个月发生的案子数量顶得上过去二十年案子的总和了。”
李显心中莫名悲哀,张端成来阳江也就一年而已,却将过去千百年来形成的淳朴民风彻底改变了!说起来,他和这位刑房典吏其实都是推波助澜的人。但此时,李显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回到家,将钱柜里的所有银两都拿了出来,又担心不够,还将荷花的首饰也变卖成银子,一并拿着去求见张端成。
李显担心张端成此时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好在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被迎了进去。张端成倒是没什么架子,很客气地请他入座,又端来好茶,笑道:“李先生,你可是好久没来我这儿了,莫非是没把我当成朋友?”
“张老板事务繁忙,没事不敢前来打扰。”李显客套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将事情说了出来。
张端成一愣,问:“夫人失踪,理应交由官府处理,你是官家人,应该知道这规矩吧,怎么会来找我?”
“张老板人脉宽广,只要答应帮我,就一定可以成功。”说着,李显将那包银子推到张端成面前,“区区薄礼,还望笑纳。”
“张某不是势利之人,当日得到李先生帮忙,一直深感在心,今日李先生有事相求,不敢不从命。”张端成瞥了一眼银子,答应找人去打听打听。
李显长长地松了口气,阳江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行八作都有头,张端成人脉活络,找到紧要的人,问一声定有结果。他感激涕零,连连作揖告辞。
第二天一早,李显刚要出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他就号啕大哭。他仔细一看,正是荷花,顿时又惊又喜。等到荷花情绪稍加安定后,李显这才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儿。荷花又是一阵大哭,说那天自己去买菜,路上遇到了奶娘,两人就聊了起来。这奶娘是外地人,荷花从小跟她长大,两人说话都是用外地方言。聊完后,荷花继续去买菜,因为耽误了时间,她抄近道穿巷而过,哪知走了一半时,突然蹿出来两个人,一人捏着她嘴巴塞了团破布,另一人用大麻袋兜头罩下,扎好口子放在一边的板车里。迷迷糊糊间,她听那两人说,这是个外地女人,出不了事。
随后,她不知被带去了哪儿,睁开眼一看,是个小黑房,然后有个女人告诉她,这是青楼,只要她听话,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要是不听话,就天天鞭子伺候。她自然不肯,还说自己男人是衙门里的人,但没人相信。这之后,她要么一连多天吃不上东西,要么就有人来打她。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今天一早,有人给她蒙了眼罩,带她上了马车,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马车不知兜了多远,然后停下,她被推下了马车,一掀眼罩,已经在家门口了。
李显怒不可遏,朗朗乾坤,竟有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事,他拉着荷花要去衙门告状,但荷花却死也不肯去。她战战兢兢地说:“他们推我下车时还说了,张端成说过,人回了家,事也就了了,这是规矩。如果不守规矩,下次他就不管了。”
李显颓然倒地,他隐隐能猜到那青楼是谁开的了,但是他毫无证据。他不仅告不倒张端成,自己和妻子的下场还会更惨。他不禁仰天长叹:“今日遭遇,皆因当日为虎作伥之恶果!”
一连几日,李显也不办差了,整日坐在家中发呆。一日,他突然写了休书给荷花,将她送回娘家后,起身远赴省府。到了布政使司衙门,他找到许金鹏,恳请他想办法让自己见到布政使大人。许金鹏听了他的陈述,心中惊叹,此时不法办张端成,待到他羽翼丰满,只怕更难办了。于是,许金鹏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将李显带到布政使何同书面前。然而,何同书根本不相信一个没有功名的商人能有如此权势,斥李显荒唐,并将他赶了出来。
李显在省城待了数月,官见了不少,就是没一个人愿意管这事。这日,何同书出城,许金鹏随轿而行,一行人来到城门口时,李显竟纵身跃下城门,血溅轿前。许金鹏亲眼见到好友以命谏言,强忍悲恸地向何同书禀报了此事。何同书想起李显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事,有些疑惑,于是命许金鹏带上自己的亲笔信去阳江询问知县。知县为七品,让从六品的许金鹏亲自走一趟,并带上自己的亲笔书信,足见何同书的重视了。
半个月后,许金鹏带回了阳江知县的回信。上称,县内确有商人张端成,但此人名声极好,曾主持河道修缮,得到了皇上赐匾嘉奖。何同书突然想起,阳江县奏请表彰张端成的折子上,自己也是批阅同意的。此事还查不查呢?他一扭头,见许金鹏欲言又止的样子,问:“还有什么事?”许金鹏回说:“此次去阳江,有件蹊跷事,不知该不该向大人禀报?”何同书皱眉道:“有话快讲。”
许金鹏说,自己到阳江县时已是傍晚,于是找了间客栈住下,将随身物品放下后便出门闲逛。见残阳中,金水河波光粼粼,垂柳迎风摇曳,两岸风光无限,只有一点怪异之处,路上竟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问了人,才知道入夜后城内不太平。他回到客栈的房间,发现随身物品,包括何同书的亲笔信都不翼而飞了。他只觉头发一炸,赶紧去找客栈掌柜询问,但对方只说不知。许金鹏思来想去,决定天亮后去拜见阳江知县。哪知道回了客房后,发现所有丢失的物品、书信又都好好地摆在那里。他仔细查看书信,发现信舌被人打开过。
“后来我才知道,”许金鹏接着说,“那客栈正是张端成的产业。我猜测,是客栈的人偷了我的行李,他们看了信,得知我的身份,不想把事情闹大,便还回来了。”
何同书紧皱眉头,思忖了半晌,让许金鹏再去一趟阳江县,暗中查一查张端成。许金鹏开口道:“大人,此人只怕不好查。”许金鹏说那以命谏言的李显正是自己的同窗好友,他们曾多次聊过张端成的所作所为,此次去阳江,他借公务之名翻阅案卷,提审犯人,也发现张端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阳江搅得浑浊不堪。只是,此人人脉宽广,又舍得花钱,还有皇上赐匾,别说寻常百姓,就连一般官吏也莫之奈何,要么与之沆瀣一气,要么被排挤辞官。
何同书喝道:“他再财势逼人,难道连我都查不了他?”许金鹏问:“敢问,大人是定了决心要办,还是意思一下就好?”何同书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许金鹏赶紧告罪,说要法办张端成,突破口就在李显前妻荷花身上。荷花被妓院掳走又放走,虽然都蒙着面,但身体的感觉不会错,况且阳江县就那么大,依样多试几次,定能找到那家妓院,只要撬开一个点,其他的就能顺理成章。何同书点点头,命他立即去阳江县暗访。
许金鹏再次来到阳江县后,马不停蹄地去找荷花。来到方府,他请门子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李显好友求见。门子进去后不久,就有一行人从里面走出来迎接。荷花的父亲方老丈、兄长一一上前行礼,又有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笑盈盈地施了礼,说:“草民张端成见过许大人。”许金鹏愕然,他就是张端成!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要来的?
进了方府,许金鹏见客厅中摆了一桌极为丰盛的酒席,却是一动也没动,分明是知道他要来,特意在等他。他奉命前来暗访,知情者仅布政使司衙门数人而已,这张端成好大的能耐!
分宾主落座后,张端成感慨地说:“不瞒许大人,我与李显亦是知交,正因为他的妙笔生花,皇上才会御赐我匾额,只是后来发生了些误会,他走到今日,我也很痛心。”荷花的父亲方老丈也点头说:“李显的性子是偏执了些……唉,他有今日,也是命中注定。”其他人如荷花兄长也纷纷应和。
许金鹏心里明白,方家显然已经被张端成收买了,所谓亲情,竟也值不上几个钱。他思忖一番,说:“李兄从城门落下时,我就在现场。这次来阳江县,一是为了公差;二嘛,也是顺带见见嫂夫人。不知能否请她出来见一面?”方老丈点头,命下人去叫荷花过来。
片刻后,荷花来了,李显才死,她竟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彩袍。她向许金鹏施了万福,淡淡地说:“李显既写下休书,我与他的夫妻情分也就断了。来见大人,是因父亲之命,并非为了听到他的事。既然见着大人了,我也就退了。”说着,她转身便走。许金鹏开口道:“嫂夫人可知,李兄纵身一跃,鲜血溅在了布政使何大人的轿子上,大人这才对阳江县有了兴趣。”荷花身子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谢大人告知。”随后走了。
应付了几句,许金鹏也就告辞了。出了门,许金鹏仰天长叹:“李兄,嫂夫人没有忘记你啊!”因为在荷花的红衣彩袍下,分明露出了素白衣服,显然她在为李显守孝。
2023-11-06 07:0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