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拜别刘御史刚过半月,司马霖已身在山东境内。
回望京城,不由感慨万千,想自己空有一腔报国志,此番应试,却榜上无名。果然像御史老爷所说,朝中大权由严嵩以及他信任的诸多贪官污吏把持着,那是非贿不取,非亲不用的唉。真如此,为国募才岂不成了空话,那国家又有什么希望呢?
司马家与刘御史是乡亲,并且能论上亲戚的。临上路前,父亲反复叮嘱:“霖儿,你一定得先去拜访刘御史,称他表叔公。眼下的世道,朝中无人难作官,你只有先获取了功名,才有报效国家的机会呀。”
司马霖耻于靠龙附凤,他要凭自己的实力。三场过后,觉得自己才学都发挥出来了,既然落榜,也就没什么遗憾的啦,说明自己不是那块料。他代替父亲去拜见完刘御史,就于当日离京。
司马霖发现这一路行来,总有些不对头。
距他三五百步,有个推独轮车的汉子,看车辙印儿,知道车上的东西极重,大概有上千斤的样子;五天前吃饭时,跟这人打过一个照面,这汉子凶猛异常,不像个良善之辈。然后,司马霖顺着大道走,那汉子推着小车走大道;他走小路,那汉子也走小路,就那么拦在他司马霖前面不紧不慢;汉子车上究竟推的是什么,却要走这么长的路程?莫不是惦记上自己的盘缠了……他觉得应当离这汉子远一些。然而,他慢走,那汉子也慢走,他快走,那汉子也快走,想要超越,那是办不到的,就这么挣不脱甩不掉,缠上了。
司马霖越想越认为这汉子反常。于是他乘汉子推车下一段陡坡时,闪身转入另一条岔路。
谁知道他在岔路走出去不远,却看到那辆独轮车仍然不紧不慢地移动在他前方五百步!独轮车是从天上飞落在他前方的吗?司马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车轴相磨的“吱嘎”声搅得他肝胆俱寒!
拜访刘御史时,老人家亲手交付给司马霖一个蜡封纸筒,再三叮嘱,让阿霖一定送到他家中,亲手交给太夫人。蜡筒内是什么东西呢?朝廷机密,或者是在钱庄的巨款金银票子?反正很重要。司马霖恍然大悟,前面那推车人就是冲他来的,绝非为他那点盘缠,而是对方盯准了他怀中的蜡筒!
刘御史再三嘱托的,他决不能丢失这东西。
日已黄昏。夕阳垂挂在西山上,把大地涂得金灿灿一片。司马霖不经意地一回头,双腿禁不住又是一软。原来,在他身后五百步远近,更有一个挑担的汉子跟随着他。那汉子用的是一根厚厚的铁扁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扁担飞颤,担子肯定不轻,那汉子也是虎背熊腰,面目狰狞,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没离开司马霖。
司马霖如同芒刺在背!
这里是韩王爷的辖地,治理得颇严,歹人不敢轻易造次。但出了这地界,这两歹人可能就要下手了!司马霖胆突突地睡了一夜,又躲在客房里待了两天。他暗暗祝祷上天:但愿一切都是错觉,与那两个大汉是巧遇,明天准会各奔前程,他本是一介书生,没得罪过任何人的。
第三天,司马霖辞店上路。开头果然没有什么推车挑担的。可是到了傍午天,那推车和挑担的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回是挑担的在前,推车的在后,他们挑着推着那么重的东西,就如同空手逛街一样自如。这样的大力士对付司马霖,只消一只手捏住他的脖梗儿,就会轻易地扭掉他的脑袋!
司马霖进退两难。
中午,到了一个集镇,再往前,几十里少有村落,他还能走过去吗?
司马霖决定,就赖在这集镇上不走了,跟他们耗。一般情况,任何人不敢在韩王爷的地盘上撒野。他拐进了临街的一家客店。
然而,司马霖刚刚进入房间,就听到院外有人声如霹雳:“店家,有洁净的房间吗?”他舔破窗纸,见那挑担的在前,推车的在后,都住进了这家客店!司马霖告诫自己要沉着再沉着,他关门作午睡状,从后窗溜出去,一直往北走,住进了小镇最北边的一家客店。他把房间开在二楼。
窗外小雨无声地下了起来,下得公子心中好不烦闷,便要了一壶酒,当窗独酌。
忽然,听到楼下吵嚷之声。司马霖出门看时,见店小二拉住了一个瘦小人儿,这人衣衫破烂,满脸病容,分明是个乞丐。
“你这样光景,还配在这儿坐?莫要吓跑我的客官。”小二嚷道。
“店家,我确实是遭了贼,银子全给偷掉了。”那病乞辩解道,“我拉不下脸来乞讨,所以赊顿酒吃,日后会还你的,大丈夫言而有信。”
“唔哈哈!”小二仰天大笑,“你这样的还有脸,还称男子汉大丈夫?你浑身剥光了,也抵不了一壶酒钱!”
司马霖不由就生出几分怜悯来。人到了危难时,连这见人点头哈腰的店小二都敢讥笑!他踱过去,把一块碎银拍在桌上:“别吵闹了好不好,我来请他吃酒。”
小二一见银子,立即改换了一副笑脸,并对那病乞说:“这位公子爷慷慨大方,如此才称得上男子汉大丈夫。你还不快叩头道谢。”
司马霖不耐烦地冲小二挥挥手,转身对那病乞说:“请去楼上坐吧,我们一起喝酒。”他实在闷极了。
病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进入司马霖的房间,他突然说:“公子人很善良的,我要保护你。”
司马霖哭笑不得,像他这样瘦弱的病人,连鸡都绑不住,能保护谁呀。于是他问道:“能喝点吧?”
“您有钱,我就有肚子。”病乞憨憨地笑了,“公子果然善良。”
司马霖想,反正我这点钱迟早得被劫了去,倒不如成全他吧。就唤来小二,再温两壶酒。那病乞并不多说,你倒,我就喝,连个“谢”字也没有。
不觉雨歇天晴,明月东升。公子吃到七分醉,那病乞出门解溲,回来对司马霖说:“有人盯上公子啦?”
司马霖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看,不由暗暗叫声罢了,那两个跟踪他的汉子早已寻了来,索性在二楼走廊里点着四支蜡烛喝酒,那条铁扁担就斜倚在墙角,汉子若是抡起它,足以抵挡数十名持械武士,司马霖现在就是想溜,也办不到了!
“狗东西,敢搅吾酒兴!”病乞腾地站起来,居然平添了一股英气,对司马霖说:“我去教训教训他。”说着,摇摇晃晃出门。
这么瘦小的人儿,他的腰还不如人家胳膊粗,教训哪个呀。不过是借着酒力发疯,过去还不是找死啊。司马霖豁出去了,他抢先拦在病乞前面,冲那两条汉子厉声说:“你们总盯着我不放,是何道理!”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嚷什么?”那汉子一扬手,把杯中酒泼到司马霖脸上。公子虽也练过武功,可此杯酒来势甚猛,挟着一股不可抗拒之力,把司马霖推倒在墙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以为敢揽这要命的差使,必是行家里手,却原来是个雏儿。别跟我们撒泼。”那推车的冷笑着说,“把刘老儿的蜡筒交出来。”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司马霖艰难地挣扎起来,他知道今天自己的死期到了,事到如今,他反而不再害怕。
谁知道那病乞此时过来了,酒力催得他口齿不清,舌头僵硬:“怎么两人欺负一个?”
“没他的什么事。”司马霖很可怜这个病乞,这一生可能就吃过今天这么一顿好饭,再被对方一巴掌拍死,岂不等于是他司马霖害了人家?“你走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料理。”
病乞骂了句:“不知好歹。我想帮你还不用,逞什么能啊?”踉踉跄跄地从司马霖身边绕过,惹得两个汉子哈哈大笑:“不如一块成全了,让他两个到阴间对酌,岂不是……”话没说完,两条汉子的话头竟然一下子齐刷刷咬断!
他们看见病乞从铁扁担旁边经过,手臂不经意那么一挥,那铁扁担就如同一根软面,顺着墙根塌了下去,仿佛麻花那样拧了劲儿!
“狗娘养的,放个玩具也不晓得拣个地方,老子如何得过!”
两条汉子吓得脸色煞白,想要起身,见病乞一扫病容,双目如炬,牢牢地盯住他俩,碰瘫一根铁扁担就在一挥间,捏碎他两颗狗头,还不像吃个窝头!
两条大汉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好汉爷饶命!”
“是严老贼派你们来的?”病乞淡淡地问。
“是!好汉爷!可怜孩儿们的家小都在相府里押着……”
“放屁!”病乞喝道,“你们就是老贼的帮凶,哪里有什么家小。本想捏死你们,日后传出去,必教同行人笑我。现在借你们的舌头,回去告诉老贼,蜡筒我已收下,他那笔账迟早有人清算的。不过,我不能这样放你们走,你们回去得太快了,我事没完呢。”病乞又喝一声:“滚!”
司马霖只觉眼前一亮,并没见那病乞有什么动作,可两条汉子却惨叫连声,当真顺着楼梯滚到了楼下,他们各自有一条腿从根部齐刷刷断掉,血流如注,就宛如用利刃切去了一般,一人剩了左边的,另一人剩了右边的,病乞从怀里掏出两帖膏药扔下:“自己包扎,别让我明天早上看见你们!”
两名鹰犬车子扁担都不顾了,匆忙撕破衣服,扎住断处,相互搀扶着,两人合成一副腿,挪出了客店。
司马霖感动得热泪盈眶,想不到自己危难中遇到了这么厉害的救星,他那病态完全是为麻痹敌人装的!
“酒没喝够。”病乞冲司马霖笑笑,“可否再破费些个?”
司马霖仿佛从梦中惊醒:“对,对!小二,上两坛好酒,把走廊好生清洗一番。”将恩人请入室内,司马霖问:“恩公想必跟踪小生一路,是不是早知道那两条汉子要对小生下手了?”
病乞叹道:“什么恩公,你才是我的恩公,刚才赏我饭吃了嘛。刘御史一家已被灭门,那蜡筒你就交给我吧,严嵩老贼心狠手辣,刘太夫人想必也遇了难。”
司马霖将蜡筒双手呈给病乞:“能否告知小生,这里面是什么宝贝?”
“宝贝?”病乞鼻子哼了一声,“严贼富可敌国,什么宝贝也不会希罕。这蜡筒内是刘御史用微笔写下的文章,洋洋数万言,字字历数老贼贪赃误国的罪行。但是御史将此物托付恩公不久,老贼就从耳目中获得消息,派人杀了刘御史全家。最后没有搜到蜡筒,就把目标锁定在你身上,于是指派武士抢夺回去。老贼也怕自己遗臭万年哪。”
“恩公是……”司马霖试探地问。
“别问。”病乞掏出一封信,“此南去二十里,有孔家庄,找孔太公,家有少女,乳名珠儿,即是舍妹,你与她在那里过一生吧。我还有事,告辞了。”
“如此说,我与恩公是亲戚了。”司马霖说,“我可以问一下,您去办的是什么事吗?”
“我说过,别问。”病乞搬起一坛酒,“咕咚咚” 倒入肚子里,“舍妹拜托了。”说罢,只见窗户一抖,病乞已从缝隙间飞出,夜空中划过一道金光!
2023-11-06 07:0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