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巳时刚过,三辆牲口拉的轿车和一辆拉杂物的蒲笼车,出现在颐和园北侧的乡间土路上,朝着更远的北方,颠簸而行。
第一辆轿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位是大清国慈禧皇太后,身穿半新半旧深蓝色大襟褂,浅蓝色裤子,全新的黑鞋白袜,后脑上一盏盘羊式发髻;一位是光绪皇帝,身穿深蓝色无领长衫,肥大的黑裤,圆领小草帽,活脱脱一个商号的小伙计;两人身后是太后寝宫乐寿堂的掌事大丫头娟子。
第二辆轿车上坐着大阿哥、隆裕皇后、瑾妃和侍女。
第三辆上坐着几个皇亲国戚的女眷和伴驾的格格。
蒲笼车上除了杂物外,还坐着太后的贴身大丫头荣儿。
荣儿的头等差事是侍候太后抽水烟。
太后不可一日无水烟。
车队前方,走着乐寿堂二总管崔玉贵。车队后边,走着乐寿堂大总管李莲英。这二位在宫里有个外号叫“哼哈二将”,现在正好一前一后护卫着太后和皇上。
各色人等,都一律汉人打扮。
那天一大早,车队慌慌张张出了京城,途中在颐和园小憩片刻,又匆匆赶路。八国联军已经攻进北京,谁都不知身后有无追兵,也不知此行的终点在何方。
由于走得过于匆忙,既没带吃的也没带喝的,都天真地以为,只要带着银子就可以。
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一丝风也没有,太阳瞅着就像火盆一样。昨天下过一场雨,地面的湿气蒸腾上来,汗水渗透衣衫,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正午时分,总算走到一个小小的集镇。车夫对太后说:“老人家,不能再走了,牲口该喂了,人也得吃点儿东西呀。”
“老人家”就是太后。太后有旨,逃亡路上,无论何人都得管她叫“老人家”,同时管皇上叫“当家的”,万不可暴露身份。
太后听了车夫的话,身子一动不动,对光绪说:“当家的,你发个话。”
光绪说:“歇歇吧。”
这些话都是娟子后来告诉荣儿的。
停了轿车,李莲英和崔玉贵赶紧上街买吃的,可是所到之处,各家店门一律紧闭,室内空无一人,连民宅也是空的。后来在大车店里逮着一个乡民,好说歹说,用十两银子买了他半亩地的玉米和豇豆。
荣儿和娟子好一通忙活,剥玉米剥豇豆,煮玉米煮豇豆。在大车店的厨房里烟熏火燎,呛得二人不停地咳嗽。
荣儿和娟子边咳嗽边说话。
荣儿说:“这时候洋人该进宫了吧?留在宫里的姐妹们不知怎么样了。”
娟子说:“能怎么样?大概都跳井上吊了吧。”
荣儿说:“临行前她们把首饰都给了咱俩,就是预备去死的。”
说完二人大哭起来。
崔玉贵过来帮忙,听见对话和哭声,接茬说:“姑娘别怕,就当咱们已经死了吧,现在能喘气算是赚的。事到临头须放胆,死都不怕,别的就没什么好怕。”
等崔玉贵离开,娟子对荣儿说:“难得崔总管狗嘴里能吐出个象牙来。”
娟子深得太后宠爱,并不把崔玉贵放在眼里,常在荣儿面前说他的坏话。
不过这一回,荣儿没有迎合娟子,只兀自小声说了句:“就当是已经死了吧。”
不大会儿工夫,崔玉贵又回来了,对她们说:“兵荒马乱的,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以后几天怕是更难,咱们是老人家身边的人,无论如何也得想出办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
荣儿和娟子又哭了起来。
娟子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荣儿说:“还是先割我的,我也不怕。”
崔玉贵说:“姑娘,咱谁的肉都不割,多尽心尽力就可以。”
这时一个车夫手持一棒生玉米,边啃边往厨房这边走,生玉米的白浆顺着车夫的嘴角淌下来。
崔玉贵说:“实在没辙,我们也可以啃生玉米。到处都是青纱帐,老天爷有眼,饿不死咱这些小家雀。”
娟子瞪了崔玉贵一眼,崔赶紧改口:“咱们可以生吃,老人家和当家的当然不能。”
午饭做好了,按人头每人一棒玉米加半碗豇豆粒。太后和光绪都不吃,只各自喝了一碗热水。
按李莲英的安排,把没来得及煮的青玉米和豇豆角全部装上蒲笼车,还砍了两大捆玉米秆绑在车上。
车队出发前,娟子递给荣儿一个布包,包里有两棒熟玉米。
娟子要荣儿跟她换车。娟子说:“给你一个机会单独去孝敬老人家和当家的。”
荣儿知道娟子是想让她在太后和光绪面前有一个露脸的机会。娟子对荣儿的好,荣儿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轿车里很热。热气和牲口的腥膻味儿,让人非常恶心,但这些都还能忍,最难忍的,是喉咙渴得要冒烟。
李莲英吩咐崔玉贵给各辆轿车都送去几根削掉外皮的玉米秆,让大家嚼玉米秆解渴。
太后拿起玉米秆,瞅瞅光绪,又瞅瞅荣儿。光绪和荣儿都半低着头,不敢看她。
太后忍不住一小口一小口嚼起来。随后光绪开嚼,荣儿也开嚼。
下午三点,是太后平时午后加餐的时辰。荣儿掀起车帘子,瞅瞅太阳,估计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把娟子的孝心禀报给两位主子。
荣儿觉得,她不能抢了人家娟子的功劳。
太后听完,慢声细语地说了句:“娟子和荣儿都有孝心。”
荣儿把一棒熟玉米呈给光绪,光绪接过就啃,狼吞虎咽,一点点儿皇帝的风度都没有。荣儿把另一棒上的玉米粒轻轻剥下来,放到手绢上,然后双手捧给太后。
太后拔下头上的簪子,用簪子扎玉米粒,斯斯文文,扎一粒吃一粒。
太后的眼泪像玉米粒一样,从眼角簌簌往下落。
太后边落泪边说:“要是能有几个鸡蛋吃吃就好了。”
2023-11-06 21:4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