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这日晌午,坐落于城东的马府门前熙来攘往,络绎不绝,且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礼品。明摆着,是贺喜随礼来了。可叫人纳闷的是,既是贺喜,该高兴才对,可放眼瞧看,一个个皱着眉板着脸,甚至还叹着气,没一丝儿笑模样。
众来客的反常举止引起了两个年轻男子的注意。这两个男子,当是一主一仆。主人约莫有二十五六岁,身材颀长,器宇不凡;仆从虽矮了一头,但生得粗壮结实,搭眼一瞅便知是个武把式。武把式做事,简单直接不绕圈子,探手一抓,就将一个送完礼正嘟嘟囔囔往回走的乡民扯到了主人跟前:“老哥,我家主人有话要问你。”
“小五,不得无礼。”年轻男子喝住仆从,冲乡民行了个拱手礼,“看这户人家,朱门高墙,深宅大院,不知住的是哪位人物?”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们是外乡人吧?”乡民撇撇嘴,从鼻孔里蹿出一股子冷气,“蚂蟥。”
“蚂蟥?叮肉吸血的蚂蟥?世上还有人叫这等名字?”仆从插话道。
乡民左右望望,引主仆二人走到街角背静处,愤愤地称府宅主人姓马,拍马屁的马,本名马守富,是高安县衙的四把手,典史。在此补缀几句:元朝时候,一县之长为县尹,也称县令,正七品;其下是县丞,相当于如今的副县长,正八品,主要辅佐县尹决断刑狱、除奸除霸和劝农稼穑、征集赋税等事宜;再下是主簿,别称“书记”,其秩为正九品。县尹、县丞和主簿等三者均属朝廷命官,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至于典史,虽也为县尹的佐杂官,但未入流,不在职级,协管缉匪捕盗、维护治安等事务。在高安,别看马守富官小不入流,可脾气大,胃口大,贪得无厌,逮住苍蝇都恨不得扯下条腿来炸着吃,见了寿衣都想抢几件存着。平常时候,动不动就找个由头强迫百姓给他送礼。谁若不送,你瞧好吧,不是家财被抢房舍着火,就是老婆被拐孩子失踪。比如今日,已是他今年过的第三个生日。百姓敢怒不敢言,私下都唤他作蚂蟥。
“简直是无耻之尤。”年轻男子问,“你们县官呢?为何不惩治他?”
“县官?早变闲官喽。”乡民苦闷回道,“前年,县丞剿匪,不幸中了埋伏命丧山林;县尹也无来由地患上怪疾,一病到现在,主簿又年老将退,不问正事,唉,整个县城都快成马家的后园子了。”
“大人,蚂蟥作威作福,实在可恨,我这就去抓了他!”仆从越听越来气,不由得瞪了眼蹿了火。
乡民见状,倍感惊讶:大人?这是哪位大人啊?他万万想不到,这一主一仆正是来自处州青田县的刘基和随从沈小五。刘基天资聪颖,博学多才,诸子百家无一不窥,连老师都大赞他有魏征、诸葛孔明之才。事实也是,元统元年,刘基赶赴京城参加会试,一举考中进士。只可叹时逢乱世,兵连祸结,不得不回返家乡青田闲居候旨。这一闲,便是三载。直到数日前,刘基终于接到朝廷的任命状,被任命为江西高安县丞。一知道主仆身份,乡民当即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大人饶命啊,草民杜二胡说八道,这就掌嘴,掌嘴。”战战兢兢说着,还真就抡起巴掌要抽自己的嘴巴子。
刘基忙伸手拦住他,正色说道:“别担心,本官不仅不会为难你,还要感谢你告知这些。如你肯帮忙,本官定会还高安百姓一个公道。”
“怎么帮?”杜二吞吞吐吐,“大人是不是要和马大人斗?”
沈小五哼道:“是和吸血蚂蟥斗!”
话音未落,杜二已抢去了话茬:“大人,真心使不得啊——”
二、
为何使不得?杜二给出的缘由有二。第一个,强龙难压地头蛇;第二个,马典史聚敛无厌,雁过拔毛猪过扒皮,是因为背后有靠山。知道是谁吗?掌控江西行省的达鲁花赤!
达鲁花赤,是太祖成吉思汗设立的督官,亦称掌印者、制裁者,专门负责监督和审察各级地方汉人官员,而且规定只能由蒙古人和色目人担任。马典史拍马有术,加上没少输送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总算找到了硬后台。后台强硬,自是连县尹都忌惮他。
“别人惧他,我偏要动他。”刘基压低声音,吩咐杜二如何如何去做。等杜二连连点头,快步走远,刘基也与沈小五找了家客栈,暂时栖下身来。之所以不去县衙报到、露面就任,是想暗中访查,待取得确凿罪状便先下手为强,捉了这只贪婪吸食民脂民膏的大蚂蟥。然而,就在当夜,变故横生,别人先下手了——
凌晨时分,月悬枝头,两个身着夜行衣、手握尺长短剑的蒙面人翻墙入院,鬼魅般摸到了刘基主仆所住的客房前。
吧嗒,蒙面人手法娴熟地挑开了门闩。彼此相视一眼,做了个刀抹脖颈的手势后推门踏入,纵身分扑向两张床榻,挥剑疾刺。剑尖入被,顿听沈小五痛叫声起,划破了寂静夜空。
短短片刻,两个蒙面人又冲出客房,掠过院墙,眨眼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客栈掌柜与伙计被沈小五的叫声惊醒,急慌慌奔进客房,仅一眼就失声惊叫起来:“杀人了,出人命了——”
很快,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天亮了。接到报案,县衙马典史带着一众捕快走进了客栈。驱散交头接耳瞧热闹的店客,封锁完命案现场,马典史跨进了客房。只见两张床榻之上,分别躺着刘基和沈小五,均为心口中刀,血污斑斑。
“你就是青田刘基?唷,相貌堂堂,可惜命短了点儿。”马典史走近刘基,满脸的洋洋得意之色,“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吗?那两个蒙面杀手?不不不,实不相瞒,应该是本大人。他俩是本大人派来取你们小命的。昨儿个,你们和杜二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嘀嘀咕咕,就有人盯上你们了。抓他回去,只灌了半桶辣椒汤,他就全交代了。哼,高安是我的地盘,想在此地兴风作浪算计我,纯属找死。哈哈,死了吧?什么?本大人谋害朝廷命官?你又错了,这罪名得让杜二那厮来担。等回去我就割了他的舌头剁了他的手指,让他说不出也写不出。”
“你真够阴狠歹毒的,也不怪百姓骂你蚂蟥!”
谁能相信,刘基突然睁开眼坐起来,目光如炬盯紧了马典史。马典史犹如活撞了鬼,“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更叫他胆战心惊肝儿颤的是,居然退进了刘基仆从沈小五的怀里。
沈小五也活了!
不,这主仆二人压根儿就没死。马典史不会料到,当刘基走进客栈之时,便从余光里瞄见了尾随其后的跟踪者。夜幕降临,主仆离开床榻,做好了关门打狗的准备。杀手进屋,拔剑直刺,藏于床侧的沈小五故意发一声惨叫,是喊给潜伏在外的杀手的同伙听的,你们得手了。紧接着,先一记黑虎掏心,又一招双风贯耳,就将两个杀手给打蒙了圈。刘基则取出两粒药丸,快速塞入他们的口中,一捏喉头,咕噜落了肚。是什么?杀手惊问。噬心化骨丹。半日之内如无解药,骨肉必化为一滩血水,魂赴鬼门关。刘基冷哼答罢,开审。等问出幕后主使和杜二的情况,刘基道,想活命,赶紧滚回去告知你们主子,说任务完成,我们已死。等他出了衙门,你们就救杜二来换解药。
而客栈掌柜和伙计得知刘基乃新到任的县丞,又激动又欢喜,事先备好两碗鸡血,于杀手“得手”后浇到了两人身上,紧接着惊惊乍乍地虚张声势。
这场夜戏,做得可谓精彩。听马典史道出险恶用心,刘基敛眉喝道:“沈小五,还不拿下他更待何时?!”
“谁敢?金彪祁虎,速速杀了他们!”马典史也阴恻恻下了令。
金彪和祁虎都是县衙捕头,当即朴刀一横,吆喝众捕快拿人——
三、
前文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刘基是强龙的话,那地头蛇便是马典史,是一干捕快爪牙。但别忘了,在这天地之间还有捕蛇人呢。众捕快舞舞乍乍刚要动手,就见数以百计的当地百姓挤倒大门,呼啦啦涌进了客栈!
“你们这帮刁民,胆敢聚众滋事,妨碍公务,难不成想造反?”
马典史跋扈惯了,张口就骂,哪知沈小五丝毫没惯着他,抬脚踹中了他的膝弯处。马典史站立不稳,扑通,跪倒在地。见主子都下了跪,金彪等捕快哪还敢乱来,全愣眉愣眼呆立当场。恰恰这工夫,那两个蒙面杀手背着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杜二到了,连呼带喘,进门就向刘基讨要噬心化骨丹的解药。刘基微微一笑,招呼客栈伙计去后厨取来两个面饼,一家分一个。
这就是解药?没错,不吃也行,那噬心化骨丹本就是面粉搓成的!
站在人群里的杜二媳妇见男人伤得不成样子,顿时“哇”的哭出了声,踉跄奔前:“孩儿他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别哭,我这不好好的吗?”杜二给媳妇擦擦泪,强撑着要给刘基下跪,“大人,对不住了,草民无能,没能完成你交代的事儿。”
“完成了。你被抓走后,我帮你做的。”杜二媳妇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状纸。与此同时,那数百民众亦人手一份状纸,齐刷刷跪了一地:“青天大老爷,我们都是来告马守富的,求你给百姓做主啊。”
刘基沉声说道:“沈小五,收状!”
状纸收齐,逐一过目。夺人妻女,逼良为娼,私设刑房,草菅人命,给山匪通风报信,设伏杀害前任县丞,对了,还有意图谋害朝廷命官,一桩桩一件件,全染着血浸着恨,是那般的触目惊心。而这,正是刘基吩咐杜二去做的事:要惩治马守富,须有受害人告他,且罪证确凿。杜二道,全城百姓都是受害人,我联合大伙儿一块儿告蚂蟥。不料回到家,刚和媳妇说完这事就被马典史的爪牙抓了去。
眼下,人证俱在,在刘基的怒视中,马典史脑瓜子一耷拉,蔫了。
“沈小五,押人犯马守富回衙,明日升堂问案。”刘基道。
为何要等明日?原因很简单,刘基履职,只是县丞,二把手,上面还有县尹,下面还有主簿呢。听杜二说他们病的病,老的老,整个县衙班子形同虚设,单单他一个人如何办案?可接下来,刘基先后登门拜访了县尹和主簿,一个哼哼唧唧病卧在床,一个哼哼哈哈装聋作哑,连路都走不稳,没法到衙。当然,用不着细端详,刘基便心知肚明:县尹和主簿都没病,他们担忧万一扳不倒马典史,或者叫他逃了,有达鲁花赤做靠山,那麻烦可就大了。
真是怕啥来啥,次日一早,沈小五便匆匆跑来禀告,被收押进监牢的马典史逃跑了!
监牢石墙铁门,又新换了看守,他是如何逃脱的?刘基入内一查,很快发现在铺着稻草的墙角隐藏着一个陈旧地道。沈小五跳下去,弓身爬行,竟一口气爬出了半里地!而一个衙役惊呼道,此前曾有两个恶匪就关押在这间牢房里,后来突然没了影。想必是马典史授意恶匪手下,挖通暗道救走了人。
马上传令,四门落锁,严加盘查进出行人,决不能让马典史逃出高安城!刘基这厢命令既下,全城百姓包括老弱妇孺都动了起来,到处捉蚂蟥。可是,一转眼,三日过去,马典史却如人间蒸发般踪影全无。
是啊,人呢?莫非土遁了,或者长翅膀飞了?就在众人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刘基倒沉得住气,安抚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马守富无法无天,作恶累累,即便逃得了一时,终难逃得了一世!”
四、
且说又过一日,刘基一路巡查到了东门,忽听一阵吵嚷声传了来。
循声看去,是一队送葬人在和守卫争执。送葬人绰号叫赵豁嘴,是个人见人烦的无赖泼皮,死者是他老爹。守卫欲开棺查验,赵豁嘴登时急了眼,用全身护住棺椁号哭起来:“不能开啊。你们对我爹大不敬,会遭报应的。”
“必须开棺,这是刘大人的命令。”守卫喝道,“来人哪,把他架走!”
“好,好,开,开。”赵豁嘴眼泪吧嚓地说,“你们是不是怀疑里面装的是蚂蟥?咱们打个赌呗。”
“少啰嗦。赌什么?”守卫道。
赵豁嘴道:“就赌里面装的是谁。要是蚂蟥,咔嚓,你们剁了我的脑瓜子;要是我爹,你们输我10两银子。”
这个赌局,可谓世上少见。
“慢着。”刘基迎了上去,但见那楠木棺椁厚重高大,通体乌亮,棺头莲花盛开,做工甚是精致。“里面装殓的是谁?”刘基问道。
“我爹赵有财。”
“怎么殁的?”
“麻风病。”
赵豁嘴此言一出,不只守卫,连刘基也退了半步。麻风病实在可恶,万一感染,很容易造成肢体畸形,皮肉糜烂,更骇人的是无药可救。而此刻赵豁嘴双膀一较劲,吱呀呀,推开了棺盖。
棺内躺着的死者,确实是赵豁嘴的老爹。
“我赢了,我赢了,给银子!”赵豁嘴扯开嗓子嚷嚷道。
“快合上,放行。”刘基招来沈小五道,“认赌服输,你取10两银子给他。麻风病乃不治恶疾,你多带上几个人,务必把老人棺椁深埋地下,至少两丈。切记,墓穴内,棺椁上下,都要撒满生石灰,以防疫病传染。”
“遵命。”
眼望沈小五带着七八个守卫,与赵豁嘴等抬棺送葬人走向城外坟茔地,刘基下了令:守卫撤防,四门开禁。至于马典史,用不了多久便会乖乖露面来领罪。
半个时辰不到,马典史还真就自己出来了,是从坟坑里的楠木棺中钻出来的,差点儿被生石灰呛死!
原来,刘基一见那楠木棺,便断定马典史十有八九藏于其间。首先,楠木耐腐,千年不烂,自蕴清香,百虫不侵,一般官宦人家也未必能用得起。赵豁嘴是个无赖,好吃好赌,家里早被折腾得穷困不堪,又哪有钱买好棺孝敬老爹?再者,棺中死者所躺位置稍高,下面应有夹层。其三,亡者出殡,必先铁钉封棺,哪有一推就开的道理?其四,死者虽形容枯槁,但肢体正常,绝非死于麻风病。赵豁嘴诈唬称是麻风病,明显在唬人,个中有诈。果不其然,棺椁入坑,几袋石灰刚撒进去,马典史便哭爹喊娘地撞破了棺盖。
马典史逃出暗道,一头扎进了赵豁嘴家。说来也巧,正碰上赵老爹亡故。马典史便送了他口楠木棺,并许诺只要能出城,定以重金相报。当是老天不成全,让他们撞上了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后来成为帝王师的刘基。
当年秋,恶行累累的马典史被问斩,一干涉案贪官污吏、豪绅地主亦遭惩处,高安民众人人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2023-11-06 21:4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