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宋年间。京城。
夜色很好,微微的有些风,暗蓝的天空里,高高的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四下照的如同白昼。
花园中间有很大一个水池,水池引了外面一股活水,池水清澈深湛。池岸上有一大片竹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美丽的枝叶或介或个,颤颤巍巍,瑟瑟洒洒。
竹林里是一座轩馆。画栋雕梁,窗明几净,讲究别致。邻着池水,有一扇月洞圆窗。窗口下半面砌着雕花护栏,窗子上糊着折枝花纹的红纱。
来这座花园居住已有半年,张珍坐在窗下的书桌傍,对着一册赴考书籍。桌子上一个纱罩灯透出柔和的烛光。天气已近深秋,依旧有些有暑气。不过,到了这半夜,也觉得发凉起来。不由自主的,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一个哈欠。近三更了吧。合上书卷,他想起来走走。月洞窗这么明亮,想必今晚一定是个如同白昼的大月亮地。这样想着,连桌子上的凉茶都没顾得喝。就起身向门外走去。吱呀一声,推开金家那讲究的雕花门,先到了月台上,扶着栏杆先举目四望,觉得水面真是可爱极了。但见池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随风荡漾。里面的荷花虽然因季节已过,已然半残,但看去颇有诗意。张珍不由的想起两句旧诗,开口吟道: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正沉吟回味诗意之际,忽然眼前水波涌动,明月下看的清楚,俨然一条大红鲤鱼在水面上戏耍。听到人声,竟没有恐惧回避之意。依旧在荷花茎叶下餐喋,张珍看的有趣。不免手把着白石栏杆,俯身微笑。岂料那鱼竟索性向他游来。张珍心想,一定是有人长喂这鱼,养了观赏。所以这鱼不知道怕人。可惜我手中并没有饼饵,你这鱼是妄想了。于是对鱼说道:“鱼儿啊,我张珍只是借住在此的一个穷秀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照顾的了你那?去吧,难道你也要挑灯夜读,求取功名吗?”说罢自觉可笑,不免烦恼之事涌上心头,黯然扫兴。略一叹息,负手折回屋子。
原来这张珍也是官宦人家子弟,父亲在朝为官,和这金家订了亲。岂料,张珍父亲告老后,先是一病而死,后家里又着了一场大火,母亲又一时心头憋闷,也病死了。仅剩乡下还有些房产薄地,这张珍无法,又想着考取功名,就想着到京城里岳父金彩家里读书温习,预备来年大比,其实也是投靠希望照顾之意。
金彩见亲家一夕败落,对婚事已是有悔意,奈何碍着情面,又不愿意落一个嫌贫爱富,翻脸无情的名声。况且张家自从多年前定亲以来,迎来送往,素来没亏待过金家。因此勉为其难,就收留了张珍,还让张珍住到花园的一处轩馆温习功课。虽然这张珍倒也知书达理、文雅俊秀。可是仕途艰险,那功名又哪里是好讨的?金彩心下却越来越不惬意。招待张珍,越发阳奉阴违,渐渐不周,也并不专门调拨一个丫鬟或童仆去贴身伺候张珍。只说家道艰难,府里用人紧张,要张珍就合一些。每日饭菜命人给张珍送去,只说自己每日上朝,不在家里吃。家下只有夫人和小姐,小姐还未过门儿,实在不便一起吃饭。此外,浆洗衣物、送茶送水也是派人。多半时间,张珍一个人在书房读书。其实也是闷坐。有时想到什么,身边又没有贴身仆人伺候答应。一些事只好将就隐忍。但想到自家窘境,却幸喜这金彩还收留着他。
张珍原是看穿世道的人,转回书房,黯淡了一会儿也就罢了。见灯烛明亮,反正也难以入眠,就又多看了一会诗书。不想夜已经深,不知不觉,眼饬骨软,趴在书桌上,竟睡着了。
忽觉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轻轻娇笑的声音。勉强睁眼,眼前轻飘飘的闪过一团物事。定睛再看,竟是一个女子!这张珍吓了一跳,马上惊醒了。那女子端端正正的对着他,站在地下。惊骇之余,张珍下眼细看,但见她容颜俏丽,神采出众。遍体轻纱彩绸,刺绣衣裙,头上点缀着几支珠宝首饰。香风细细,包围了他。
张珍犹自惊骇,忙忙站起,问道:“你是何人?深夜来访,孤男寡女,甚是不便。快请小姐回去。以免叫人看见,小姐名节有损,亦且连累小生声誉!”那女子依旧含笑,态度自然,落落大方。笑道:“张兄不要害怕,我不是别人,正是本府的金牡丹小姐!”
“哪个牡丹?”
“府里哪还有第二个牡丹?就是张兄的未婚妻啊!”说完,不免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此话一出,张珍不免心头一凛,一种复杂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弄不清这金牡丹是什么用意。
“张哥哥”,金牡丹挚诚的说,“你不用害怕,且先坐下,听我告诉你。我今天大着胆子来,是因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自从哥哥住进金府这半年来,我们还从未见过面,想来你我二人多年前就已定亲,如今哥哥又住进我家已有半年,却素未谋面,虽说规矩是这样,想来也是件可叹可恨的事。所以我今天大胆,趁着夜晚无人撞见,悄悄地来瞧瞧哥哥。”
张珍听她开口就如此坦诚直白,虽犹不放心,不免心头又惊又喜,只道这金牡丹是个红颜知己。
“张哥哥,我常听丫鬟提起你,说你品貌出众,是一个谦谦君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差。想我金牡丹福气不小,竟觅得你这样的如意郎君。实在是三生有幸。”原来这每日丫鬟仆役来照顾张珍时,顺便也把消息悄悄告诉了牡丹小姐。张生心头上就热烘烘的,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包围。
“岂敢,岂敢,今日一见小姐,貌美无双,果然如仙女下凡。况且听小姐言谈,磊落直率,想必是巨眼英豪,闺中奇女!今夜一见,虽属私下,但着实令人惊喜非常。果真娶妻如你,张某三生有幸,夫复何求!”这小姐不顾礼教,深夜造访,虽有不妥,可是深究来意和其诚意,更令人感动得很。
金牡丹听他这样说,心头更喜,眼神真情流露,秋波婉转。定定的看了张珍一时。忽然兴头扫去,眉宇间颇有不乐。张珍辨貌鉴色,喜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只听牡丹说道:“张哥哥,还有句话。我爹爹待你不周到,你心里不要在意。”又抬起头来:“我和哥哥既然已定亲,我就是你的人了,今生非哥哥不嫁,我是处处跟定哥哥。”听了这话,张珍一个激动,再也顾不得许多,忘情之下,就握了住牡丹的手。富含深情的唤了一句:“牡丹!我张珍虽眼下偃蹇,然他日一旦功成名就,定不叫小姐受屈!”
牡丹笑道:“谁是稀罕贪图你富贵。我知你家中失火,几乎败落。今生只要跟着哥哥,吃苦享福我也都认了。”
几句话如火炬熊熊,只烧的张珍狂喜不已,烈焰焚身一般。毕竟夜静更深,孤男孤女,况且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何况又是定过亲得了。张珍一把抱紧了牡丹,那温香软玉的身子妙不可言。撩拨的张珍心头火气。扳着牡丹的粉面,一阵狂亲热吻。舌尖允咂。牡丹含羞带笑,也半推半就,投身在张珍俊朗伟岸的男子怀中。
窗外的月色更明亮了,竹影摇摇曳曳。秋风阵阵,秋虫呢喃。
许久许久,二人从床榻里坐起身来,张珍望着怀里的佳人,醉意未尽。牡丹静静地回望着张珍。良久,张珍道:“今日小姐失身于张某,张珍发誓非小姐不娶。只是眼下我家业萧条,还没有功名。又怎么迎娶你千金小姐那?”牡丹说:“张哥哥不要为此愁闷,我不是嫌贫爱富,贪慕富贵的人。今夜既然和你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我也非你不嫁。日后,不管哥哥怎样,跟定了哥哥就是了。”张珍心头一阵狂喜。又说:“你也就回去吧,别怕晚了被丫头们发现。”一语提醒了牡丹,忙站起来披衣敛衽,整理仪容。张珍帮她穿戴着。
一时收拾整齐,牡丹轻巧的下了床。张珍搀扶着她,送到门边。牡丹说:“不用送,叫人看到反倒不好,快回去吧。”
此后,接连几日,牡丹就来夜访张珍,张珍欣喜之余,也暗暗奇怪,两人的事竟没被其他人发现。
这夜,张珍再也看不下书去,只盼着牡丹早些来陪。他自己准备了一些点心茶水,都是特别告诉丫鬟们准备的,只说自己读夜书饿了好吃。其实是想着招待牡丹。丫鬟拿来两样点心。一碟桂花糖糕,一碟栗子蒸饼。还有一壶茶。一直以来府里的仆役丫鬟待张珍不温不火,不慢不热。张珍需要什么就给他,不要也不嘘寒问暖。张珍深知众人都是看金彩夫妇眼色行事,也不介意。张珍用棉垫把茶壶包住,防止茶凉了。其实大户人家都有一种特制的暖水壶,是个有夹层的金属体,夹层里面可以放碳,保持水的温度不便。可如今天气还不冷,用碳暖茶壶显得还早。张珍因在客中,寄人篱下,也不便过于讲究。又因为满心体恤着牡丹,所以因陋就简的准备了用笨法子暖茶壶。
窗外依旧是月朗星稀,天高气爽。
门虚掩着,过了良久。只听“吱呀”一声,张珍扭头看去,果然是牡丹姗姗而来。只见她上身穿藕荷色绣花夹袄,下身大红绸面黑缎镶边、边上满绣缠枝彩色花卉的百褶裙。头上戴玉色纱堆的花朵。略微带着一两只钗钏。花容月貌、神采奕奕。张珍不觉看呆了。
“你好美,牡丹!”
“是吗?”牡丹笑着,“我给你带了一些点心。”张珍这才发现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红剔漆花纹,精致非常。
“巧了,”张珍笑道,“我也正准备了一些点心那,还有热茶,我担心凉了,用棉垫捂着那。”说罢下意识的转身走到桌前。
“这几样点心是我很爱吃的,一直也想让你尝尝。可巧今天厨房做了,我就留下了给你送来。”说着就把盒子里的点心端出来,一样样放在桌子上。张珍看时,见有一碟莲藕盒子,一碟蛋黄月饼,一样蟹肉炸饺,一样菱粉燕窝酥。
张珍见了,很是惊喜。笑着说:“难得你这么想着我,只怕你拿来这些东西,叫人看见生疑。”
“你只管放心,没事的。我想你一定爱吃,快试试。”
张珍用筷子夹了一个炸饺,放在嘴里,果然鲜香可口,美味无比,可喜还都是热的。一边吃一边劝牡丹也吃。牡丹笑着陪着吃了一个莲藕盒子,又说:“还有一壶果酒那!几乎忘记了。”说着又从盒子里提出一只白玉壶并两只玉杯子来,摆放在桌上,轻快地斟满两杯。张珍看时,见里面是绿色的液体,少见的酒浆颜色。张珍纳罕不已。牡丹笑道:这是葡萄玫瑰露,哥哥请尝一尝。说着递给了张珍一杯,自己举起另一杯,放在唇上。张珍也喝了。觉得说不出的清香绵细,沁人心脾。
两人吃喝谈笑,很是尽兴。
“张哥哥,夜深了,我想我还是回去吧。”牡丹小声说。
“再坐一会儿吧,还早那,你走了我又睡不着了。”
“但愿以后我们白天黑夜坦坦荡荡的在一起,再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了。”牡丹说完,仰起脸来望向窗外,畅想着未来。
“喔,牡丹,”张珍深情的,从背后抱住了她。把头摩擦着她白皙的脖子和脸蛋。继而一起望向月洞窗外。
“只是我很清楚你父亲看不起我,功名之事又很说不准。我很担心我们以后能不能如愿以偿。”他侧过头来,深情的看着她,“现下我家里只有乡下还有一些房子,一些田地。靠一两个老仆人看管。因乡下多有不便,所以我才投靠在你家。但这半年来,看岳父岳母的神气,明明是厌烦我的。我想,你我既然已经做了实实在在的夫妻,我断不能辜负你。所以,我想,明年大考以后,不管得不得中,哪怕勉为其难也好,我就开口求岳父把我们的婚事办了,早些圆房才好。像如今这样,我固然很喜欢你来。只怕天长日久,终不免生隙。”
牡丹低着头,只是不言语。一时之间张珍段不透她的意思。想来自己说的主意也算一个明路,怎么牡丹不言语那?
“哥哥不用担心,只安心度日,安心念书的才是。”忽然,她抬起头来,“我从不为这些小事烦恼。刚才哥哥说的主意很好,就依你这主意。若还有什么,哥哥只管相信我,是出不了事的,哥哥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张珍听她如此说,虽有些纳罕,却也算心安了。想来牡丹是一奇女子,只因钟情于自己,死心塌地,既不怕眼下败露出丑,又不怕日后一切后患。想到此张珍对牡丹更加情重,只是隐隐之间,想到前景后事,终有些不乐。
如此交往了几个月,竟果然神不知鬼不觉,没露丝毫马脚。张珍暗暗庆幸。
转眼新春已过,元宵在即。
这几天有些冷,花园里的几十株老梅却开得正好。红艳夺目,傲雪怒放。金彩是讲究过节的。金夫人更是极有兴致,这几日为了过元宵灯节。带领指挥女儿仆佣丫鬟,把家里张灯结彩,虽不是过于铺张豪奢,却也丰丰富富,华丽夺目。
金夫人上房的里间,金小姐坐在大梨花木圆桌旁,制作灯笼。
“小姐这棵白菜画的真好,”丫鬟春荣笑着说,一边伺候着颜料笔砚,“叶子又绿又神气!”
“那自然,咋们小姐最是心灵手巧,模样又标致。这才叫才貌双全那!”另一个丫头秋桂也赶忙笑着接口,“凭咋们小姐这样的人才,一定是非家财万贯状元郎不嫁的。”
“少说两句哑巴不了,”金小姐白了丫鬟们一眼,“换笔,拿一只衣纹笔。”春荣赶紧从笔架上摘了一只递过去,然后又洗涮换下来的笔。金小姐一手接了,一面给绿白菜叶描上细细的纹路。
“这只白菜灯得赶快做好,还有一只大状元及第、富贵荣华灯没完工那?你们不要耍嘴儿了,都忙起来,帮着给彩灯糊纸,浆糊要刷的不多不少,我画好的彩灯面子要很细心的粘上去才粘的好。要粘的结实、粘的正,别歪了。”
“是,小姐!”春荣秋桂赶紧加了一把力气。
“呦!好出色的白菜灯!白菜主财运,我们金家好兆头啊!”金夫人从外间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女儿刚完工的白菜灯,真是越看越喜欢。忙着命令身边跟进来的丫头:“金姐儿银姐儿,你们都帮小姐做灯去!”
果然,人手一增加,做的就更快了。金小姐又细心地、讲究的带领丫头们为花灯裱糊上彩绸彩沙,流苏灯穗等物。
傍晚,金彩赴宴回来,进屋看见了满屋子精致艳丽的花灯,且每样都包含有吉祥如意的好口彩、好寓意。也是心喜非常。
“明天就十四了,叫他们妥当的挂起来,讨个热闹吉庆!夫人,我们元宵节定要好好热闹一下。”金彩笑道。
“正是这个意思,”金夫人也笑着说,“可巧园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我们正好赏梅花。这些花灯都是你女儿做的那。女儿真是越发手巧了!”
提到女儿,金彩忽然神色有些黯然。金夫人察颜观色,也不禁随着金彩神色脸上一变。低声说:“这些年来家里百事如意,就一件,叫我心里不安。想起来吃不好睡不安的。老爷,不如就看淡些情面,把话说开,把女儿和那张珍的亲事就退了吧!你想,我们就这一个女儿,爱如珍宝,她从小又养的娇贵,怎能跟着那穷人家吃苦去哪?那张珍眼见家里是不济了,虽说是还有功名可图,可又哪里能那么便宜?别说功名难得,就是得了,大部分考中的,圣上开恩,也不过是个小官小吏的,俸禄微薄,还不定指派到哪些穷乡僻壤去当差那!”
把金彩说的不由心上一动,愁眉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们也老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把她嫁了张珍,别说女儿是受不得苦的,就是你我,难道跟着又有什么好指望那?现下摆着的王孙公子也不少,咋们家又匹配的起。只是可恨定错了这门亲事,白耽误了女儿青春。”
“正是这话那,”听金彩这么说,金夫人又急了一倍。接着炕桌,附过身子来,凑近了金彩一些,“依我说,过了十五,就和张珍明讲,许他一些银子,令他写一纸退婚文书,让他回老家算了。也别管他考不考什么功名了。像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在咋们家住着,让外人看着,好说不好听。终究是咋们自己耽误了自己。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语说的金彩越发觉得如梦初醒,想来当初顾惜虚名,把张珍引狼入室,现如今弄得不尴不尬,实在是大错特错。因此暗下决心,打算依计而行。 正月十四这天,全府上下忙了一天,把花园里布置的花团锦簇,连梅花上都系上了小玩意儿,挂上了彩灯,只等十五晚上老爷太太小姐在花园拜月时照亮。
正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看到这种忙碌与热闹,张珍就情不自禁的更加感到了不是滋味儿。论理,他是每日去给金彩夫妇请安的,但金彩上朝较早,所以每日起来,金彩已经上朝去了。剩下金夫人,本是心里有别的想法的,嘴上说不必多礼,以后只管安心在花园读书就是。又说小姐常来问候,又尚未成亲,怕遇见彼此不便。因此,张珍也就较少去了。也没人争他的礼数。故此,张珍一年来住在金府,真如软禁一般。所喜这几个月,牡丹小姐总是夜晚来探,所以,尽管还是觉得金彩夫妇态度浑浊,但毕竟已经有些定心,所以也赖着头皮住下来。思量着他自己的主意。
这天晚上,牡丹又来了。穿的依旧艳丽,手里拿着一支梅花。兴冲冲的走过来,对张珍道:“哥哥,明日就是十五了,花园里梅花开得真好,花园里还挂了夜灯,这些花灯漂亮的很。明日晚上,我们就去赏梅花夜景如何?”她如此一说,张珍很是高兴。但转念一想,似乎不妥。对牡丹说:“虽然私下我们很好了。可是岳父岳母并不知道我们要好,倘若我们一起赏梅,被岳父母看见,可是不合适那!到时候一定会说我们行为不妥,不行不行!”
“不妨事,我父亲已经收到请柬,明日晚上要去观看全城的灯会,和其他官员们作为上宾与民同乐,观看老百姓的舞龙舞狮那!我母亲怕冷,一定是拜月之后,耐不了多时就回房了。剩下来时辰我们正好赏梅取乐。这些日子我们总是闷在屋子里,早该出去散散心了!”
听她这么一说,张珍心里也觉得有理。
转过天来到了十五。果然,金彩下午时分就被请走了。只好留夫人女儿自己拜月。
到了傍晚,金夫人一面指挥丫鬟小厮们铺排桌案,安设果品香烛,一面自己和女儿也换上新衣,母女俩穿金戴银,绫罗遍体,锦绣堆围。春荣秋桂等丫鬟们伺候搀扶着。金夫人先接过丫鬟递过的一炷香,跪在绒毡上,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希望家道兴旺,富贵永葆,合家康健之类。接着金小姐也奉了香,娇娇怯怯的跪拜于地,只听她说道:“一炷香只愿家中二老身体康健。二炷香但求家业繁荣富贵,三炷香。。。。。。。"她忽然闭口。脸色变得尴尬,继而双颊绯红,把头低了下去。秋桂笑道:“三炷香但愿我们小姐找一个富贵荣华的如意郎君!”
“呀,多嘴的丫头!”金小姐笑骂着,但这丫头确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金夫人也笑了:“这丫头说的倒是我想说的,女大当婚,论起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今日是一年里第一次拜月,只求我女儿有个好人家!”丫鬟们也凑趣。
一时行礼完毕,金夫人命人收拾桌案,催厨房快些准备好晚宴,和女儿在花厅里饮酒赏梅花。又打赏了家里的下人一些银钱吃食。
且说金小姐拜月已毕,本来在家中娇生惯养,凡事多由着性子。因见梅花开的好看,就想着夜赏梅花。因金夫人众人就在花厅里不远处,自己也没叫丫头,信步走进梅花林,此时月亮已经东升,梅花树上也点上了花灯,花影灯光相映,煞是好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是有趣。
这里金小姐正手攀着一只红梅欣赏,正想折下来拿回屋子里插瓶赏玩。忽见那边影影焯焯走来一个人,看个头样貌是一个男子,不觉心里一惊,正诧异时,那男子已走近了。正是张珍。只见张珍穿了一袭干净的蓝衫,头戴生巾帽。满面春风,笑嘻嘻的径向自己走了过来。论起来金小姐是认识张珍的,以前也曾偷偷的在屏风后见过张珍,但未曾搭过话。本来这些日子以来,金小姐见张珍家里贫穷,已经恼恨有悔婚之意,对张珍满心厌烦。忽见张珍亲亲热热的过来了,只听他说道:“牡丹!我找了你一会儿,没想到竟在这里!”一语令金小姐羞恼不已,心生厌恶。想来虽说张珍在家里住了一年,但从未和他说过话,今天竟然开口就如此出言不逊。这真是一个穷酸潦倒、无耻大胆的狂徒!急怒之下,不免心生一计。
“你。。。。。。你,你是何人!竟敢私闯花园,调戏与我?!”,她一边仓皇的往后退,一边大叫:“来人啊!快来人!有贼啊!”
金夫人正命令丫鬟仆役们就在不远的花厅上摆宴,听女儿失声大叫,不免都吓了一跳。众人忙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看究竟。
张珍也慌了。他原是来付牡丹之约,穿戴齐整后走出来,刚找到了金牡丹,正满心喜悦,没想到那素昔情深意重的金牡丹竟对他视若贼人!她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那?一时之间实在摸不著头脑。正不知所措之际,忽然金夫人带着下人们已经走了过来,金夫人一边叫着:”贼人在哪里?在哪里?金福、金安,你们都拿好家伙了吗?”
“拿着那!夫人。”男仆金福答应着,和金安手里都提着木棍。
众人围在张珍面前,那金牡丹排众而出,用手点指着张珍:“就是他!刚才我正准备折一枝红梅,他冒冒失失的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开言调戏与我!吓得我魂飞魄散。你们快快把这无耻狂徒拿下了送官!”
张珍听她如此说,惊骇不已。嗫嚅着想要辩解,却也不知道如何辩解。却听金夫人冷冷的道:“原来是你!张珍!我金家待你不薄!你不思感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礼义廉耻,调戏我女儿,你念的书到哪里去了?大家都看到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衣冠禽兽!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务必要把你请出门去!再不养虎为患!”
一时间事态转变太突然,张珍惊骇之余,忽然想到今天的事,一定是金牡丹设下的毒计!这金家一向厌烦自己,原来这金牡丹先假意拉拢自己,先私下亲近,不使自己生疑,再找寻机会,设此圈套,在父母面前让自己出丑,抓一个口实。此时张珍真是百口莫辩。好一条用心良苦的毒计!想到此,不觉浑身冰凉,如坠地底。对金家厌恶以及。
“好,不用你们赶。我张珍这就走!”一切解释都不必了。用手点指着金牡丹,目呲尽裂:“你你。。。。。。你呀!”衣袖一挥,转身离去。
“慢着!”金夫人叫道,“我还有话说,张珍,好歹我家照顾了你这些日子。你和我女儿的婚事,弄到眼下这个局面,也是不中用了。你走以前,不妨把退婚书顺便写了,让我女儿清清白白嫁人。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也会补偿你退婚银两的。”
“退婚书我写,银两就不必了。我一年多来住在府上,多有叨扰。不必再计较银钱。”张珍转过身来,“再有,岳。。。。。。金老爷是不是也要见证一下?”
“不必了,老爷有事不在家。回来我告诉也就是了。我做的了主!”金夫人胸有成竹的说。
于是下人们又准备了纸墨笔砚,那张珍刷刷点点写完。叹了一口气,将笔一甩,拂袖而去。
今天是元宵佳节,老百姓们都集中到一处大街上观灯去了,金家住的这条街有些僻静,月亮凄清的照在街道上,张珍觉得前所未有的难堪、恼怒和心灰意冷。他回房略微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不拿金家的一草一木。趁着月色就准备回乡下老家。一路走着,不免咳声叹气。
刚转过了两条巷子,忽听到背后有人哭泣的声音,一边哭一边向自己这边跑过来。
“张哥哥!你等等我!”
张珍定睛细看,居然是金牡丹追了来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她为什么追上来了?已经把人赶了出来,达到了目的。这恶毒女子葫芦里还有什么药卖?
“你?”张珍停下脚步。注视着她,冷笑道:“怎么?我张珍出门后,家里丢了东西了吗?让你追了来把我这贼捉回去送官?”
“不,张哥哥。你。。。。。。你冤枉我了!”牡丹哭着,泪眼婆娑。迎面注视着张珍:“刚才让哥哥受了羞辱,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听我说。我这些日子又试探了几次父母的意思,他们知道你家里穷,是狠了心要退亲的。我和你的事毫无指望。所以刚才在我母亲面前,为了掩饰,不得已对你那样。现在你被赶出门来,我说过,不论你是穷是富。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所以,父母我也顾不得了。我大着胆子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去。”
一席话把张珍从地狱升上天堂。一切都解释开了。张珍感动极了,不禁热泪潸然。拉着牡丹的手说:“我误会你了,牡丹!你真是一个奇女子!娶妻如你,夫复何求?”
两人情不自禁的抱在一起,实在觉得不幸之中大幸。张珍只觉得如同塞翁失马一般,没想到今日经历,大起大伏,原来到现在竟回黄转绿,柳暗花明。这真是冥冥中的定数与安排。
两人逐渐的喜气充盈。手拉着手,谈着未来,走在街上一路回家。
忽然听见锣鼓喧天的声响。牡丹精神一振:“哥哥你听!是大街上的元宵灯会!人们在耍龙耍狮子那!我们也去看看!”
“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家里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四下找你,被捉回去就完了!”张珍担心着说。
“没事的,我刚才在家里说受了惊吓,已经睡觉安歇了。家里不去打扰我,轻易发现不了的,再说,我们回家的路不是也得经过这条大街吗?反正是顺便看看。”
“那好!刚才受了半天窝囊气,正好乐一乐。”
一边说两人就走到了大街上。
果然,大街上彩灯如昼,灯火通明。男女老少,万头攒动,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又听见锣鼓喧天,更有舞龙、耍狮,跑旱船、踩高跷的表演。不时的欢声雷动、人声鼎沸。只见那边来了一条彩龙,昂首摆尾,戏弄着一颗彩球,一会儿旋绕成一个圆圈,将彩球围在中央;一会儿上下翻飞,追着疾飞的彩球。后面又是几只狮子,欢蹦乱跳,一会支起“前脚”人立,一会两只狮子叠成罗汉,一只踩在另一只身上。再后面是化装成各类戏曲人物的高跷队伍,随着锣鼓踩出节奏。。。。。。
张珍和牡丹也被气氛感染,兴致勃勃的随着人群追着表演观看。真好比倦鸟出笼一般的欢欣鼓舞,自由兴奋。把方才在金家受的屈辱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街那边高处是一排彩棚,里面桌椅铺排,杯盘罗列,桌子后坐着很多京城里的官员,也在欣赏表演。一方面与民同乐,另一方面震慑治安,下面还有很多兵卒侍卫把守站岗。
这金彩也在彩棚的席面里坐着,正和众官员饮酒赏灯,谈讲说笑。举着一杯酒正要沾唇,忽然瞥见下面人群里有一对男女闪过,虽然在众人丛中,仍旧看的分明:俨然是自家女儿和张珍手挽着手,正喜气洋洋、指手画脚的谈讲着灯会表演。
金彩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情杂陈纠结,真是又羞又怒。羞得是平日里自己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之内和住在自家的张珍都不见面,怎么今日反倒亲亲热热的一起游乐?怒的是果然不出所料,让这张珍在家,养虎为患,私下里竟然把牡丹勾引到手。但碍于身边都是其他官员。不便马上发作。因把跟出来的家仆金平叫到身边,悄声问道:“你看下面那穿蓝衫的秀才还有他手拉着的一个女子,你看像是谁?”
金平细看了两眼,也是一惊。因嗫嚅道:“这。。。。。。这,小的怕是眼花了,不敢讲。”
“你说!”
“是张珍张相公和咱们家小姐!”
“岂有此理!”确认无误了,金彩心头着实烦恼,压低声音吩咐道,“去,你带着其他下人,把他们捉回家去!”
一面压住怒气,一面掩饰住情绪和众官员施礼告辞,只说家中有点急事,需要马上赶回去。众官员也不勉强,说了几句客套话。金彩急急忙忙的离席回家。
一时间赶到家中。金夫人出来迎接,见金彩气色大变,正不知原因,那金彩也不和她细说。叫人把张珍牡丹带上来。金平押着张珍走进客厅。金夫人见状吓了一跳,疑惑不解。金彩道:“夫人!你教养的好女儿!方才我在街上,竟看到她和张珍这畜生在一处携手观灯!这等丑事,传扬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这是从何说起?”金夫人惊骇不解,走上去问道,“牡丹,你方才不是说身子不适,回房歇息了吗?怎么竟和张珍私下上街观灯去了哪?”
只见那牡丹已自低头啜泣,难过害羞,听金夫人这么一说,再也承受不住难堪,竟一头扑向金夫人怀里:”母亲!”继而泣不成声。
金夫人眼见下人围了一屋子,家丑不可外扬,好歹先维护女儿。况且女儿已经难堪成这样,生怕她想不开,回头寻了短见。于是,一腔指责转化为满腹爱怜。一面无奈的轻叹了一声,一面说:“好了好了,先快回房去吧。”
金彩怒指着张珍,喝道:“小畜生,做的好事,我定要与你好好算账!来人!先把张珍给我押到书房去,牢牢看管!”
金平等家仆答应了一声,正要上来扭住张珍。张珍一挥袍袖,道:“我自己会走!”
这里金彩夫妇见众人走开,相对坐下,一筹莫展。正要开言,忽听门外一阵吵嚷。忙起身看向门外。
只见门外两个女子吵吵闹闹的涌进门来,春荣秋桂等丫头都尾随着,个个神色慌张失措。金彩夫妇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是女儿金牡丹,另一个——居然也是金牡丹?
居然进来了两个金牡丹?
只见两个牡丹身段相貌,穿着打扮,以至于举止神色,都毫无二致。只听一个怒道:“你这妖精,竟敢变了身来冒充我,我今天定叫爹娘做主,请道士把你降服!”
另一个也怒气冲冲,用手点指着那一个:“你说什么?要降服的是你!你才是妖精!爹爹、母亲,快给孩儿做主啊!”
金彩夫妇大惊失色,一时间也茫然无措。金夫人拉着春荣问道:“你不是跟小姐回房去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春荣结舌道:“方才我陪着小姐回房,走进小姐屋子里,却看见里面还有一个小姐睡在床上,刚好床上的那位小姐醒了,见了我扶着的这位小姐,就吓了一跳,马上叫喊起来,说:‘不好了,家里闹妖精了!这妖精变了我的样子’什么的。。。。。。,正嚷着,秋桂从里间儿也出来了,说我刚才明明伺候的小姐睡觉,你怎么又带了一位小姐来?我们两个丫头正惊慌的不知道怎么办,这两位小姐也不管我们,就吵闹在一起了,这么一乱,我们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旁边秋桂也点头称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珍的丑事还未解决,竟然如今又冒出两个女儿?这两个牡丹,其中一个一定是假的,且一定是妖精变化无疑。但这又该如何辨认?
金彩夫妇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真是看不出端倪。金夫人忽然一皱眉,对金彩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咱们女儿手心里有一颗红颜色的痣,如今叫她们伸出手来,哪个有痣,哪个一定就是真的。”
其中一个牡丹听金夫人这么说,忙急急的跑上来,一边挽袖子,一边伸手:“母亲快看,我有痣,我有痣!”
金彩夫妇忙凑上去,果然见她手心里有一颗红色的痣。金夫人释然道:“对,那这个一定是女儿了!”
不料,另一个也跟过来,也挽着袖子伸着手,说:“我也有痣,我也有!我才是真的啊!”
金彩夫妇只好再看,却赫然见到这牡丹手上果然也有一颗红痣。一时间,真是哑口无言了。
2023-11-05 01: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