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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小城市的小宾馆,他坐在房间里,眉眼低垂,双手紧握,透出一贯的镇静。仿佛一把破旧的弓,稍微再加一分力,弦就会断掉。他已经57岁了。看上去甚至更老些。虽然头发剃得很短,指甲整洁,衣服旧却干干净净,但他一向摆脱不了那个可恶的称谓:强奸犯。一桶脏水兜头泼下,连心灵都被污黑了。
35年前,他依然青春葱郁的青年,在一家国营商店卖布,常常将上好的各色丝绸哗啦啦展开,量好剪开,刺地撕下一匹。那绵软溜滑的水样丝绸,将他的一双手和一颗心,滋润得舒美皎白。有时,他也会买一匹时兴的丝绸带回家,小儿摇摇摆摆地跑来,撞进他的怀里,将热乎乎的气吐在他的脖子里,父子就一路咯咯大笑。妻子含笑端菜上来,一切是他喜欢的菜肴,香气四溢,正好喝上二两花雕。
他以为这样的幸福会天长地久,让他一向骄傲,可是,人生转瞬即变。他无缘无故地被邻居夫妇指认为强奸犯,说他趁家中无人,“欺负”了他们年仅13岁的侄女。那个小女孩儿,他只在楼梯口见过一面,蹦蹦跳跳地喊叔叔好,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她,她天真地笑着,说谢谢叔叔!
只过一天,这位“给糖”的叔叔就成为强奸犯。证据呢?证据呢?傍晚,他在家里被警察扭转双手送去局里时,大叫大嚷,满面通红。他终究被塞进了车里,只听到儿子椎心泣血的哭声越来越远。
亲口指认的小女孩儿就是人证,那张不曾扔掉的糖纸就是物证。虽然他始终不曾认罪,屡次上诉,仍然被判无期徒刑,而且担负重重的的经济赔偿。他以头撞墙,写血书,绝食,以示清白,却只得到更严厉的看管。逐步的,他变成一个忠实肯干的犯人,幸运地得到频频减刑,终于在30年后重见天日。
一步步迈出大牢,站在没有铁丝网的蓝天下,看着长出胡子的儿子,和消瘦默然的妻子,他卑微地低下头去。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已往骄傲的幸福男人,已经被毁。
家在很偏远的地方,小小的40平米,非常大略。因为他的入狱,妻儿总被街坊指指点点,生活也左支右绌,迫不得已频频搬家。但晚餐,仍然备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武昌鱼。儿子起身,恭敬地敬一杯酒说:“您返来了就好。”他低头,把酒合泪,一干而尽。
他只在家里的沙发上睡了一晚,便带上随身衣物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张简短的纸条:对不起你们,但我一定要找到证人,证明清白。
他什么都干。在修建工地搬运水泥,在饭店洗盘子,收卖成品,只求生活。炎天他拉张席子睡在天桥下,冬天他卷着破棉絮瑟瑟颤抖地躲在桥洞里。他没有交流的需要,常常陷入一个人积郁多年的忧愤之中。
在某个城市的工地,他熟悉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单身汉,有了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路饮酒,他哭他的冤屈,朋友跟着落泪。朋友拿出蓄积帮他,而且陪他到电视台某纪实栏目寻求线索。
电视台费尽周折,他终于在寻找5年过后,得以与当年的女孩儿晤面。现在,她已经是48岁的老妇人。
他就在小城市那家约好的宾馆等着,绷得如根弓弦。
谁知晤面过后,妇人仍一口咬定,当年就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她激动,愤怒,觉得羞辱,短短几句过后便要拂袖而去。讷于言的老人,抢步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声泪俱下:“当年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啊。我不怪你冤枉了我,只求你还我的清白!这些年我到哪里都抬不起头啊……”
妇人不为所动,厌恶地绕开他,夺门而逃。
老人专心哽咽。一向相陪的朋友,含泪拍着他的肩膀。
一切既成定局,记者连线他久未联系的妻子,询问她的态度。
她语气平静,徐徐道:“35年了,生活大变了。可你送给我的丝绸还在,柜里也一向备着花雕酒。我们等你返来,好好过日子。无论别人说什么,你的清白无需证明。”老人朝摄像机抬起头来,又有泪水滚落。
当年,大概是13岁的女孩儿在非常恐惧感痛苦中认错了人,大概他和邻居曾经不和终被移祸……找到理由主要吗?主要,可是,不及今后的岁月主要,不及亲朋的挚爱主要。他经过缧绁之灾,卑微贫穷,执著地想要洗净心上的脏水,却不知道,在爱他的人那里,清白永远无需证明。
他终于决定回家,“每日和家人一路吃早饭,晚上睡到自己的床上”,把冤屈和仇恨都忘掉,把清白和爱,还给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2023-11-04 02:5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