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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人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爱打扮，依然因为爱打扮才漂亮？但险些可以一定的是，容貌出众的人，极少有不注重自己仪表的，至少父亲(father)就是这样一个人。看过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的朋友都承认，父亲是少见的美须眉。他，俊逸、高挺、英气勃勃中带有一丝儒雅，当今的台湾影片男星中，也少有比得上他的。
这一点，父亲比谁都更清楚。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注意他的仪表。任什么时候间见到他，都是西服革履，头发光鉴照人。父亲的发质较硬，为了让它服帖，早晚两件大事，就是用吹风机吹他的宝贝头发，那份仔细，那份耐心，比起许多女人花在梳妆台前的时间还要久。在我们家，尽管有四名女性，但吹风机归属父亲专用。
为了压他的头发，母亲专程利用废弃不要的丝袜给他缝了一顶发网，父亲每日晚上就戴着这顶新鲜有趣的发网睡觉(sleep)，一向到病重住院，也依然照戴不误，小心翼翼生怕弄乱他的头发。他对同房的病友半得意半炫耀地说：
“这是我太太做的!”
父亲不只注重人的头发，他也喜欢看人的脚。他的独特看法是：“看人不能只看头，有的人外表十分鲜明，可是鞋子邋邋遢遢，这种人做事不彻底，有头无尾。”
父亲是标准的大须眉主义，平日难得看他做家务，但有两件事，他乐此不疲，一是刷马桶，一是擦皮鞋。每晚临睡前，他必定在地上铺张报纸，坐在小板凳上做他的例行工作，擦完了自己的，再擦其他人的，看着一双双又光又亮排列整齐的鞋子，仿佛也能带给他一种成就感。
而父亲在服装上的要求简直可以用严苛、挑剔来形容，他的衣服一定要完全合身，增一分嫌大，减一分嫌小，甚至连纽扣的扣眼都要上下一致，左右对称。所有跟他相助过的裁缝师傅都怕他那分“锱铢必较”、“锱铢必争”的个性。
当然，他对服装的组合也十分讲求，什么时节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颜色的衣服该搭配什么样的领带，配什么样的皮鞋，一点儿不能随便。每次和母亲出门，只见他摊了一床的衣服，左思量，右考虑，有时母亲等得不耐烦，干脆先走了。
早年，父亲服务军旅，纵然行军打仗，他的军服也永远是笔挺的。军中找不到熨斗，他就用漱口盅盛上热开水，权当熨斗用，然后压在床板上，务必在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裤子的褶缝一丝不皱。
父亲不烟不酒不赌，除了看电影外，生活中险些没有什么开销，只除了他的治装费。
幸亏儿女长大过后，也都还懂得“回馈”。最近几年，弟媳受聘气象局顾问，三两个月就要回台一趟，行李中一定会带两件美国时新的衬衫。大弟远在挪威，看见又轻又暖的外套、大衣，也总不忘送给他的老爸。而每年春末夏初，我则流动上街为父亲买香港衫，常常为了遴选父亲喜欢的颜色样式，跑了一家又一家。
十多年前，一位记者朋友采访我，穿着一件大白色的开司米龙外套，颜色鲜艳，样式大方，我赶快问明那边有售，照样儿买了一件送父亲，父亲极度喜爱，年年穿它，穿到颜色都褪了，边上都起毛了，他也舍不得丢。我也一向想再送父亲一件，无奈总找不到合意的，直到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有人同样也穿了一件白色外套，正是父亲喜欢的样子，追上去想叫住他，猛然惊觉父亲已经不在了，即便买到了，也不知要送给谁穿，一时怅然，不能自已。
送衣服给父亲最大的利益是，他会像一个小孩一样，马上穿上身，欢欢乐喜展示给你看，母亲常说他“存不了隔夜粮”，而父亲则打诨我们“只会把好衣服留给柜子穿，一向留到过期为止”。
父亲常说：“一个人越是不顺遂的时候，越是要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点儿，不要让人看你一脸不利的样子。”
父亲的一生坎坎坷坷，在事业上几起几落，但他始终背脊挺直，神采飞舞，活得虎虎生风。
父亲的看法也深深地影响了我，越是我心情不好，或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不佳时，我一定化点儿小妆，让自己看来容光抖擞，让别人看起来兴奋，新鲜的是精神往往就此提升起来了。
父亲过世时，母亲整理他的衣橱，扣除一些陈旧不要的，他还剩下十六套西装，五六十件衬衫，一百多条领带，以及长长短短、薄薄厚厚、不同质料、不同款式的大衣、外套、风衣、茄克……塞了满满一大衣橱，外加两大抽屉和皮箱。父亲既不是外交人员，也非演员，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可以想见他一生是多么爱美。
有趣的是，这样一位注重仪表的人，到了老年，却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崇尚自然，返璞归真起来。除了出门依然打扮得衣帽整齐外，在家里他逐步不爱穿衣服，天热时就一条短裤。十年前我因为工作搬去台北后，家中只剩他和母亲俩人，干脆连短裤也省了。若是白天，惟恐有人贸然上门，他还稍有忌惮；到了晚上，吃过饭，洗过澡，他就彻底束缚，光着身子四处走动。如此的“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还真惊吓到个性严谨的母亲，母亲一边迫切关窗户，拉窗帘，一边嚷道：“你把衣服穿上好不好？对面楼上的人都看见了……”
父亲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走来走去，母亲又气又无奈，有时不免嘀咕“越老越不知羞”。父亲是终于摆脱了衣服的束缚，了解到人终究是要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依然已经到了像孔夫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只是，每一想到一个脸色红润、笑脸可掬的白胖老头，一丝不挂地四处漫游，前面追着一位气急败坏的老太太，就不禁莞尔。
可惜的是，这样的画面，我始终无缘见到。
2023-11-04 02:5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