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哥，为什么你的腿不一样长?”“因为这样才能练金鸡独立的功夫给你看啊。”
“为什么你走路一颠一颠的?”
“因为这样你在我背上才轻易睡着啊。”
1
叶子来我家时，我已经很大了。我很大是指我已经会做饭洗衣服了。
叶子一向不说话，只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心地看着一切。我使出我的独门特技——金鸡独立来，我“独立”了半个小时，还不断地做鬼脸，她终于笑了，清楚地说：“哥，我饿了。”
这是叶子第一次叫我“哥”。那年我11岁，叶子4岁。
我背着叶子出去玩，总是被人指指点点。叶子不知道他们在指什么，她总是在我颠颠跑着时，伏在我的背上沉沉睡去，有时，还流口水。
我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
叶子的父母因贩毒被判了死刑，而这是我父亲(father)侦破的最大一路案子。他为此立了功。可他越立功，母亲越要离开他，母亲说：“我再也不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母亲再婚的新闻传来时，正是中秋的夜晚。一轮圆月挂天边，遥远而冷寂。偶尔有黄叶飘落在院子里。父亲喝了许多酒，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哭，而且那样无助和伤心。
一只小手伸过来，轻轻地抚摩父亲粗糙的脸盘儿，叶子说：“大爸，不哭，大爸。”父亲抱过她，用手抹了把泪，说：“不哭，大爸另有叶子和小林呢。”
叶子一向喊父亲“大爸”。父亲说，那天，当他们冲进叶震天家里时，叶子正蜷缩在角落里，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们搜集了证据后撤退，谁都没注意到这么一个小东西正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仰着头看着矮小的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像只倔强的小猫(kitty)。那眼光让人心里真不落忍。”父亲说。
父亲带了叶子回家。母亲走后，家里一向很沉寂，而叶子来了，开始有了喧闹的声音，父亲说“又有了人气”。我和叶子玩闹时，父亲的眼里总是充满柔情。无数次月圆月缺，无数次落叶飘黄后，我和叶子都长大了。门前的路上撒满了她清脆如铃铛的笑声。每次听到她脆生生的“哥，我返来啦”、“大爸，我返来啦”时，我就会从面前的一堆旧电器中抬起头，笑意瞬时笼罩了脸。那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
2
叶子出落成大姑娘，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和她一路上街，她依然和已往一样紧紧挽住我的胳膊，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轻轻挪开她的手说：“叶子，别这样。”
叶子不解地说：“这有什么?以前你还背我呢。”我说：“那时你小，现在你长大了。”叶子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之间恨恨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因为含香!”
我想摇头，但我却摇头了。含香是邻居大妈为我介绍的对象。我已经23岁了。大家都说，该谈恋爱了。含香在一家商场卖文具，见第一面，我就答应了。大妈说，含香人很好，只是家景不好，父母在农村。说闺女结婚，姑爷得出钱给家里盖房子。
我又绝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几年修理电器也攒了一些钱，除了预留给叶子上大学的费用外，我可以把剩下的给含香。
叶子看着我，眼睛里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盈满泪水，头也不回地跑了。
门前的巷子上绿树成阴，阳光跳跃其间，却是空落落的。
3
那一年，事儿格外多。
先是喜事。叶子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了。晚饭时，喜气洋洋的父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对我说：“你也该和含香结婚了。”叶子把碗一放，说：“我去同学家玩。”
很晚了，叶子还没有返来。
我不放心，到路口等她。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叶子时，她正惊恐地奔跑着，前面跟着两个男人，他们叫着：“美女，别跑了，跟哥去玩玩。”怒火一会儿从我胸中喷薄而出，我抓起一块砖头冲已往，不管不顾地奋力厮打着，我听到叶子在尖叫，我却逐步体力不支，我被那两个人按在地上，拳头落在我的胸口，我反抗着，挣扎着……一声低沉的怒喝：“谁敢在老子门口撒野?”
是父亲!他矮小的身躯铁塔般伫立在夜色里。
那两个家伙显而易见知道父亲。他们拔腿就跑。叶子把我扶起来，父亲轻轻地说：“回家吧。”一分钟前那铿锵的气概已无影无踪，矮小的身板竟然已经有些佝偻了，月光下，白发格外刺人的眼。
他老了。
叶子洗漱后睡去，父亲在院里坐下，对我说：“喝两盅吧。”我摇头，坐下，父亲叹口气说：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叶子。可是，孩子，叶子上的是名牌大学，迟早是要飞出去的……”父亲的眼睛开始浑浊。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爸，别说了!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
父亲握着我的手呜呜地哭了，像个孩子。
我想大醉，可是不能。因为父亲已经醉了，他已经老了。我把父亲扶进房间，站在小院里，像往常一样金鸡独立，月光下，我的影子很长。凉风袭来，脸庞有泪滑了下来。
我把蜷起的腿放下来。看着它，它比另外一条腿短三寸，没有涓滴气力。
叶子4岁时，曾问我：“哥，为什么你的腿不一样长?”那时，我总爽快地通知她：“因为这样才能练金鸡独立的功夫给你看啊。”叶子说：“为什么你走路一颠一颠的?”我说：“因为这样你在我背上才轻易睡着啊。”
4
叶子上大学后，我就结婚了。含香还好，只是她的父母像填不满的无底洞。我终于发怒了。叶子另有一个学期才毕业，这笔钱是给她的。含香的父母不干了，说：“你一个瘸子，要不是城里人，我们会把含香这样水灵灵的大姑娘嫁给你吗?”……久而久之，含香也开始不满了。她说：“你为什么对叶子这么好?不就是个死刑犯的闺女(daughter)!”我啪地打了含香一个耳光。
这一个耳光彻底打跑了她。
我把一切都瞒着，我对叶子说我们很好，勿念。叶子顺利毕业了，进了南方一家闻名的大公司，可我知道她的理想其实是当老师，过平淡从容的生活。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她在电话里沉沉地说：“因为我需要钱，许多许多钱。”我急了，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说：“因为我要治好你的腿!你和大爸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错了。我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他们要作这样的孽?”她的嗓音越来越嘶哑，最终，她说：“为什么你会选择含香而不是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不配你。”
我停住了。
我捶着我的腿，我没有通知叶子，我已经和含香离婚了。现在我和父亲另有我10个月大的儿子小龙生活在一路。日月流转，我们家又是3个人生活。只是，总是有一个新成员。
5
叶子拼命地工作挣钱，很快就按揭供了一套房子。叶子说：“很大的房子呢!交楼后我就把你们都接过来住。”
叶子咯咯笑着，她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小龙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喊：“妈妈!”那以后，一听到电话里叶子的声音他都这样喊。我的心隐约作痛，不过，我没阻止小龙。他像我小时候一样渴望着母亲的一切。
春节时，叶子返来了，比以前更漂亮了。她抱起小龙亲个不停，说：“喊姑姑。”小龙却喊：“妈妈、妈妈。”叶子停住，脸红了，我讷讷地说：“小孩子刚学会说话，妈妈又不在，你，你别在意啊。”
叶子放下小龙，直直地盯着我，像要看到我的心底，火道：“你凭什么不要我?小龙都知道喊我妈妈!你看他和我多亲!你凭什么不要我?”她握起拳头，不住地捶打着我。
父亲看见了，叹口气：“唉，谁知道老天是这么个安排呢。”
叶子用胳膊圈住父亲，头紧紧挨住父亲的头，说：“大爸，走，过完春节咱就走，都到南方去。而且我已经给哥找了个门面呢。有手艺到哪儿都一样挣钱!”
父亲呵呵笑着说，“南方的房子都是天价呢。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只怕都不敢下脚呢，踩在地板上不就跟踩在钱上一样吗?”
我问：“按揭买房子要还许多年吧?”叶子将一只手抽出来，握住我的手，说：“钱，总是按揭得完。可是，哥，大爸，我欠你们的情，按揭一生都不够呢。”我还来不及说话，叶子又很快说：“所以，我们下辈子还要在一路。下下辈子，还要在一路，行不行，哥?”我握住叶子的手说：“傻丫头，感情真要有按揭的话，一生就够了。”我笑着看她，没有通知她，我这按揭的一生，从11岁就开始了，叶子的话却在我耳畔轻轻响起：“哥，我的这一生，从4岁就开始按揭了。”
2023-11-04 03: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