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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挥手――怀念我的父亲

正文:

 赵丽宏:挥手――吊唁我的父亲(father)
  
  作者/赵丽宏
  
  影象中,父亲的一双手老是在我的面前摆荡……
  
  我想到人生路上的三次远足,都是父亲去送我的,他站在路上,远远地向我摆荡着手,伫立在路边的人影由大而小,一向到我看不见……
  
  第一次送别是我小学毕业,我考上了一所郊区的住宿中学,那是60年代初。那天去学校报到时,送我去的是父亲。那时父亲还年轻,鼓鼓囊囊的铺盖卷提在他的手上并不显得重重的。中学很远,坐了两路电车,又换上了到郊区的公共汽车。从窗外掠过许多陌生的景色,可我根本没有心思浏览。我才14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父母,想到即将一个人在学校里过投止生活,不禁有些畏惧,有些镇静。一路上,父亲很少说话,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我。当公共汽车在郊区的公路上奔驰时,父亲望着窗外绿色的野外,表情变得很开朗。我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远,便忐忑不安地问:“我们是不是即将到了?”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指着窗外翠绿的稻田和在风中飘动的林荫,答非所问地说:“你看,这里的绿颜色多好。”他看了我一眼,大概发现了我的惶惑和不安,便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胛,又说:“你闻闻这风中的味道,和城市里的味道不一样,乡下有草和树叶的气味,城里没有。这味道会使人康健的。我小时候,就是在乡下长大的。离开父母去学生意的时候,只有12岁,比你还小两岁。”父亲说话时,抚摸着我的肩胛的手始终没有移开,“离开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比现在晚一些,树上开始落黄叶了。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我离家才没有几天,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就发冷了,冷得冰天雪地,田里的庄稼全冻死了。我没有棉袄,只有两件单衣裤,冷得瑟瑟颤抖,差点没冻死。”父亲用很轻松的语气,谈着他少年时代的往事,所有的艰辛和严重,都融化在他温顺的微笑中。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一个深沉的人,但谈起遥远往事的时候,尽管他微笑着,我却感到了他的深沉。那天到学校后,父亲陪我报到,又陪我找到自己的宿舍,帮我铺好啦床铺。接下来,就是我送父亲了,我要把他送到校门口。在校门口,父亲拍拍我肩膀,又摸摸我头,然后笑着说:“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开始不习惯,不要紧,慢慢就会习惯的。”说完,他就大步走出了校门。我站在校门口,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校门外是一条大路,父亲慢慢地向前走着,并不转头。我想,父亲一定会回过头来看一看我的。果然,走出十几米远时,父亲回过头来,见我还站着不动,父亲就转过身,使劲向我挥手,叫我回去。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起来……在我少年的心中,我依然第一次感到自己对父亲是如此依恋。
  
  父亲第二次送我,是“文化反动”中了。那次,是出远门,我要去农村“插队落户”。事先,父亲是“有问题”的人,不能随便走动,他只能送我到离家不远的车站。那天,是我自己提着行李,父亲默默地走在我身边。快别离时,他才讷讷地说:“你自己当心了,有空常写信回家。”我上了车,父亲站在车站上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别离的伤感,而是带着他常有的那种温顺的微笑,只是有一点勉强。我知道,父亲心里并不好受,他是怕我惆怅,所以尽量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车开动了,父亲一边伴伴随着车的方向往前走,一边向我挥着手。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父亲第三次送我,是我考上大学去报到那一天。这已经是1978年春天。父亲早已退休,快70岁了。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去学校,我果断不要他送。父亲拗不过我,便让步说:“那好,我送你到弄堂口。”这次父亲送我的路程比前两次短得多,但还没有走出弄堂,我发现他的脚步慢下来。转头一看,我有些吃惊,帮我提着一个小包的父亲竞已是泪流满面。以前送我,他都没有这样动感情,和前频频相比,这次离家我的前景应该是最灼烁的一次,父亲为什么这样伤感?我有些新鲜,便连忙问:“我是去上大学,是好事儿啊,你干吗这样惆怅呢?”父亲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想为什么总是我送你离开家呢?我想我还能送你频频呢?”说着,泪水又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这时,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现,父亲斑白的头发比前几年稀疏得多,他的额头也有了我先前未留意过的皱纹。父亲是有点老了,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儿女的长大,总是以父母青春的流逝乃至衰老为代价的,这历程,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静静地进行,没有人能够阻挡这样的历程。
  
  在我的所有读者中,对我的文章和书最在乎的人,是父亲。从许多年前我刚宣布作品开始,只要知道哪家报纸杂志刊登有我的文字,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跑到书店大概邮局里去寻找,这一家店里没有,他再跑下一家,直到买到为止。为做这件事儿,他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很惭愧,觉得我的那些文字无论如何不值得父亲去走这么多路。然而再和他说也没用。他总是用浏览的目光读我的文字,尽管不当我的面称赞,也很少提意见,但从他阅读时的表情,我知道他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对我的成就他总是比我自己还兴奋。这种兴奋,有时我觉得太过,就笑着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的儿子很一般,你不要太得意。”他也不反驳我,只是开心地一笑,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他晚年体弱时,这种兴奋竟然一如十数年前。前几年,有一次我出版了新书,预备在南京路的新华书店为读者签名。父亲知道了,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来看一看,因为这家大书店离我的老家不远。我再三看护他,书店里人多,很挤,千万不要凑这个热闹。那天早晨,书店里果然人山人海,卖书的柜台险些被热情的读者挤塌。我欣慰地想,幸亏父亲没有来,要不,他撑着手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烦事了。于是我心无旁骛,很专注地专心为读者签名。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我无意中抬头时,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现了父亲,他拄着手杖,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地在远方谛视着我。唉,父亲,他依然来了,他已经在一边站了好久。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拄着手杖穿过拥挤的人群上楼来的。见我抬头,他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挥了挥手。我心里一热,笔下的字也写错了……
  
  现在,每当我一人静下心来,面前总会出现父亲的个人形象。他像往常一样,对着我微笑。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向我挥手,就像许多年前他送我时,在路上回过头来向我挥手一样,就像前几年在书店里站在人群外面向我挥手一样……有时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实就像匆忙的挥手一样,挥手之间,一切都已经已往,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然而父亲对我挥手的个人形象,我却无法忘记。我觉得这是一种父爱的象征,父亲将他的爱,将他的期望,另有他的遗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这轻轻一挥手之间了。
  
  (节选自《诉衷情――名人笔下的父母》,稍有改动)

2023-11-04 03: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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