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狙击手要射杀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换句话说,狙击手要杀掉的,是敌方的狙击手。他有着和狙击手一样的岑寂和直觉。他隐藏在我方军事基地附近,神出鬼没。他将我们的士兵和军官一个又一个猎杀,他速度不快,却简明有效。炸弹将方圆三公里的土地翻了两遍,没有效,士兵和军官仍然不断死去。他们或站着岗,或喝着茶,或擦着枪,或聊着天,或思念着故乡和母亲、兄弟和姑娘、妻子和儿女,就死去了。死亡是那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猝不及防。那个狙击手,百发百中。
于是狙击手来到这里。他要找出那个人,射杀那个人。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狙击手猎杀过许多人,军官、翻译、机枪手、炮手、弹药手,当然,也包括狙击手。那些人的脸在最终一刻定格,然后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放。他试图忘记它们,结果却是愈来愈清楚。有圆圆滔滔的脸,有棱角分明的脸,有白皙洁净的脸,也有长满浓密髯毛的脸。他们的表情平静大概恐惧感,当子弹射穿额头、眉心、嘴巴大概胸膛,他们甚至来不及改变他们的表情。夜间那些脸说笑着,叫喊着,扭曲着,撕裂着,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险些每一次都是噩梦,醒来,他需要第一时间摸到他的狙击步枪。缠着粗布的狙击枪并不严寒,它柔软温暖,手感极好,就像女人亲切的裙衩。这感觉给了他安慰,让他能够再一次浅浅地睡去。梦中那些脸再一次出现,顽固地纠缠他,直到他再一次大汗淋漓地醒来。
本来他不必独自行动。他们是两个人。两个人拥有同样的军装,同样的枪法,同样的冷酷,甚至同样的相貌和表情。他们隐藏在窗子后,公路旁,山洞中,石缝里,大树上,死尸堆里。他们配合默契,百战百胜。可是那天,他们不小心暴露了位置,遭遇了空袭。子弹追赶着他们,直升机一刻不停地在头顶轰鸣。炸弹就像捕食的飞鸟,嗷嗷叫着,笔直地切向大地。他被弹片切中小腿,他看到粉白色的肌肉和白色的骨头。他背着他撤退,宛若密林里两只绝望的狼(wolf)崽。之后他丢下了他,无可奈何。他说我得逃离去,我得找人帮忙。他为他留下所有的干粮和水,所有的子弹和希望。他躺在草丛里,挺过整整三天。三天后他得救了,他却永远失踪了——大概被打死,大概被饿死——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位优秀的狙击手,他从此少了一位亲密的搭档和朋友。
现在他伏在山谷中,伏在一堆花岗岩的前面。他从瞄准镜里寻找着目标,却一无所获。可是他知道就在不远方,大概峰顶,大概山腰,大概山脚,大概一棵树的旁边,大概一块石头的前面,大概就在他的脑后,对方一定潜伏在那里。对方一动不动,就像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把泥土,可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虽然看不见他找不到他,可是他可以异常正确地感觉出他的存在。他的食指抖动了一下,他感觉出了扳机的坚固。
他保持着匍匐和瞄准的姿势,已经整整一个下午了。一条小蛇(snake)在他的身边跳起舞蹈,白色的信子险些舔中他的胳膊;一只蚂蚱跳上他汗津津的额头,强有力的后腿蹬踢着他的眉心。他没有动,没有眨眼,他看到远方的草丛中似乎闪烁了一下。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枝,树干上有一个巨大的“嗡嗡”响的马蜂窝。马蜂窝压着草丛,草丛低矮,密不透风。他的瞄准镜曾经多次移已往,移返来,再移已往,再移返来。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在那个马蜂窝下面潜伏,也绝没有人会选择在一处没有掩体的草丛潜伏——身经百战的他,败给了自己的经验。
他感到了恐惧感。恐惧感铺天盖地,转瞬将他吞噬。他知道那是狙击枪的反光。虽然只是刹那,虽然那光芒如此模糊和微弱,可他依然能够感觉那里藏着一支优良的狙击步枪。狙击步枪平躺在那里,枪口前面,紧贴着一只眼睛。眼睛杀进了瞄准镜,瞄准镜的十字中心与他的眉心完美地重合。他的手心开始冒汗,眉心的肌肉蹦跳不止。蚂蚱被訇然震落,收回炸弹爆炸般的巨响。
他将枪口徐徐地移已往,移已往,移已往。他看到一张年轻而且俊朗的脸。那张脸无比熟悉,几个月前,他们还在并肩作战。他从瞄准镜里看着他,他也从瞄准镜里看着他。他的眼睛收缩一下,他的眼睛也收缩一下。他将他的眉心放进十字中心,他同样将他的眉心放进十字中心。两个人,一样的岑寂和举措,一样的相貌和表情。然后两个人一路笑,看不见彼此的嘴和面孔,笑的只是目光。但那笑严寒尖锐,就像一把长着牙齿的刀子(knife)。
扳机迟迟没有扣动。两个人的对视如此漫长。蚂蚱再一次爬上他的额头,小蛇再一次跳起舞蹈。夜幕四合,世间天地万物逐步归于模糊和阴郁。远方传来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那声音真实而且虚幻,空洞而且模糊。声音里搀杂着真真切切的惨叫声和哭泣声,仿佛有皮肉烧焦的气味阵阵袭来。
枪响。两声分解一声,声音细小短促。两颗子弹同时蹿出枪膛,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擦肩而过。然后,世间的战争仍在持续,他们的战争戛然而止。
2023-11-04 03:1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