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弟弟结婚时,她刚刚结束那段无味的婚姻,暂时寄居在娘家。
楼上客厅一侧的那间最大的卧室,一直是她的闺房。尽管她在与前夫感情甚好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没怎么住过娘家,可那间卧室,即便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依然是她的私密空间。彼时那间屋子总是房门紧锁,而她,是惟一持有钥匙的人。
离婚后,她理所当然地搬回了这间屋子。弟弟的卧室稍小,与她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弟弟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女朋友经常出入家里。
二楼的左侧还有一间独立的单间,只是面积稍小,之前母亲也曾暗示她,不如搬到那间住,清净、方便。可她却装作不懂:“是啊,弟弟搬到那间也不错。”
在弟弟结婚前夕,房子简单装修之后,母亲很直接地要她搬到侧间居住。母亲拿弟媳搪塞她:“小曼想住主卧,我答应她了,家里房间多,咱能满足的就满足她。”
她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很不舒服。这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家。父母向来娇宠她,小她四岁的弟弟也一贯很听她的话,而这个小丫头,还没踏进她家大门,就想跟她争个高下!她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小曼是个清爽的女子,嘴甜,手也勤。踏进家门以后,整理家务,帮婆婆做饭,左一声“妈”、右一声“爸”地叫,把二老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连同她丢在洗衣机里的衣服,小曼洗衣的时候也总会捎带着洗上晾好。
可她就是看不上人家,余光扫见小曼的身影便一肚子火。上楼时看见小曼坐在沙发上偎在弟弟的臂弯里窃窃低语,她便头顶冒火;吃饭时看见小曼和母亲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炒菜,她便气哼哼地说母亲:“做碗饭还用两个人?”
她的强势由来已久,她不能容忍别人得到的宠爱比她更多。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自己有资格享受长辈的宠爱和平辈的敬仰。她甚至觉得,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
她16岁的时候便辍学到工厂上班了。那时候家里条件很一般,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工作,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刚刚够一家四口的日常花销,想攒钱换房,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她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父母提议她上职业学校,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刚好一旁人为姑姑家的表姐找了个工厂车间的工作,表姐嫌活儿累不愿去干。大人商量这些事情时,她听到了,接茬说:“表姐不去我去吧,听说那个厂就是工作时间长些,工资却挺高的。”
就这样,她进了工厂,参加了工作。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昼夜轮换,月工资可以拿到两千多。在前些年里,这样的工资在小城里已经不少,是父亲的三倍。
那时,母亲常常一边在她被机器磕破的伤口上着药,一边对一旁复习功课的弟弟说:“以后你长大了可一定要对你姐好,你吃的穿的上学交的学费,都是你姐供你的。”
弟弟考上大学那年,她有了男友。男友是客户公司的老板,离过婚,比她大十多岁。在偶然一次路过车间的时候发现了靓丽的她,便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她有些心动,却也举棋不定。直到看见弟弟大学通知单上每年近万元的学费时,她才下定决心答应了他。
家里很快便筹齐了弟弟的学费,之后,由男方出资,翻盖了家里的房子。房子盖好之后,父亲指着楼上套间里那间最大的卧室,对她说:“以后这间屋子永远是你的,就算你弟弟结婚,也不能占用你的房间。”
没想到几年以后,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她的“金龟婿”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协商好财产分配后,两人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
夜深人静的时候,前尘往事便会一股脑地向她涌来。她便有些恍惚,觉得这些年,她的日子如一场梦,梦里的点点滴滴,全是颓败的花瓣。她觉得自己如今一塌糊涂的生活,全是因为自己太想改变这个家,太为兄弟着想而致。如今,弟弟大学毕业,在政府机关找到了体面的工作,身边也有了让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子,而自己却是一无所有,连同自己住的那间大卧室,也被迫让给了弟弟和弟媳。
想起这些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责怪弟弟的意思,她只是更加厌恶弟媳小曼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几乎不怎么跟小曼说话。上楼下楼时迎面碰上,小曼总是笑盈盈地喊声“姐姐”,她冷着脸,嗯了一声,便径直上楼了。
好在她俩之间从不多言,在家务琐事上小曼处处让着她。两人的心隔得很远很远,一直没有勺把碰锅沿的机会。
不久,经人介绍,她有了相爱的男子,领了结婚证。男子也曾离异过,身边有一个小女儿。为了给孩子一个可以接受她的缓冲期,她更多的时间还是住在娘家。
很快她便有了身孕,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情绪也一直不好,动辄为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生气。
那天,小曼回娘家。中午母亲蒸了一锅米饭,由于蒸的时间过长,米粒都糊在了锅底,吃饭的时候,父亲闻到糊味抱怨母亲做饭不操心。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向父亲打着哈哈:“没糊啊,我吃着挺好。”
可是母亲去洗手间的时候,却发现她在往马桶里倒米饭。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能把对爸妈那份心的十分之一对小曼,那就好了。其实小曼也是咱家人,那丫头性格好,人勤快,可你怎么就硬把人家当外人呢?”
听母亲一提小曼,她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说:“她整天住在咱家不走,也不说去她娘家住,整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她不偎着她妈倒是天天偎着我妈,你说烦人不烦人?”
母亲听她这番话,以为她是在故意撒娇,不禁哑然失笑:“她和你兄弟结了婚,这儿就是她的家了,她不在自己家待着去哪儿?老住在娘家算什么?”
她听了,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妈的意思是说我才是外来户,用不着撵我,我这就走!”她说罢便气哼哼地去收拾衣物,见她动了真格,母亲赶紧连哄带劝,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平静下来她的情绪,止住了她的眼泪。
她的预产期比小曼提前半个月,她生孩子的时候,小曼挺着肚子,和母亲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身边,孩子生下来后,她躺在床上,虚弱地对母亲说:“妈,按照老家的风俗,孩子不满月我没法住娘家。可我和婆婆几乎没怎么相处过,月子里我不想她来照顾我,您留下来,去我家照顾我行吗?”
就这样,她把母亲留在了身边。出院第16天的时候,弟弟打来电话,说小曼要生了,现在医院里。
母亲接了电话,便急急地要走,催她给婆婆打电话要婆婆来先照顾她几日。哪知,她一把拽住了母亲,蛮不讲理地说:“你就是不能走!我坐月子都是我妈伺候我的,她坐月子为什么不让她妈伺候她!”
母亲急了,脱口而出:“小曼的妈妈是她的继母,她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再说,咱家添了喜,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人家!”
她依然言语咄咄:“我不管,反正你就是不能去照顾她!我为家里付出了那么多,还不如一个新嫁来咱家的外人?”
母亲听了她这句话,目光移到了别处,话锋一转,冷冷地说:“你知道小曼的亲妈妈是怎么死的吗?”沉默了一会儿,母亲缓缓地说:“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你太不懂事了,小曼的妈妈是个小学教师,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一名持枪匪徒劫持了一个班级的所有小学生,并把学生赶上了教学楼楼顶,在危急的时刻,小曼的妈妈用自己做人质交换下所有的孩子……后来,小曼的妈妈和匪徒一起摔下了教学楼……那一年小曼只有6岁!”
她一下子就震撼了,心脏剧烈地颤抖着。多年前那个混乱而惊慌的画面忽然铺展在她的面前。那个和蔼可亲总爱微笑的何老师,那个用生命换回包括自己在内的几十名学生安全的何老师竟然是小曼的妈妈!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小曼知道这些吗?”
母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小曼只知道她的生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但她不一定知道她母亲当年所解救的孩子中也有你。”
让爱人把母亲送走以后,她的心一刻也不能平静。
孩子一满月,她便抱着孩子急急地往娘家赶。小曼生下孩子才十来天,因为是剖腹产,小曼还不能下床,看见她来,小曼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要给她拿饮料。她连忙接了过去,轻轻地扶着小曼,往小曼的背后垫了一个软软的靠垫。
小曼显然有些不适应,慌乱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一边逗耍着小曼身边那个小小的婴儿,一边说:“小曼啊,姐姐前些日子妊娠反应严重,导致情绪一直不好,乱发脾气,以后不会了,你不要跟姐一般见识啊。”
小曼露出了较往常更舒心的笑容:“姐姐说什么呢!不管姐姐脾气好不好,我都会一辈子对姐姐好!”
她愣怔了一下,本能地说:“为什么?”
小曼羞涩地笑了,“我和你兄弟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姐姐是这辈子待他最好的人了,为了供他上大学,把自己的人生轨迹都改变了,那时候我就想,就冲这,我就要一辈子对你好。”
她忍了又忍,润润的眼泪还是没有能够憋回去。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彼时的她,是因为内心对繁复的习题厌倦得不行才执意参加了工作;参加工作时的她,并没有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父母,自己的小存折上,还有一些不菲的奖金;而和前夫确定关系,也是因为她真的很为他的幽默和财产动心。只是她坚持做这些的时候,她对家人的解释从来都是以爱家人的名义,而她第一段婚姻的不幸,更让爱她的亲人对她心存愧意。她贪心地引导她所有至亲至爱的人,为她的“巨额”付出而心灵负累。
而今,她终于学会用一颗坦率挚诚之心去面对自己所有的亲人了。这时,她才倏然明白,其实自己并没有为亲人改变人生轨迹,而这个世界上,确确实实曾经有个女人,为了一群懵懂的孩子,为了自己,牺牲了她自己,那个人,曾经也是一个女孩的母亲。
2023-11-06 03:4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