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在云县,提起黄钟,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一说起蝶王,就连三岁的孩子都会指着城西那朱漆大门,告诉你那就是蝶王的宅院。
蝶王以工笔画蝶成名,他画的蝴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从画中飞出,常常以假乱真。
有一回,黄钟灵感一现,铺好纸笔,刚画好三只蝴蝶,就起身上了个厕所,回来却见几个徒弟来了,正站在蝶画前面,仔细观赏。
“师傅,您这四只蝴蝶画得可真好。”一个徒弟啧啧称赞道。
“你们可看清楚,我画的可只有三只蝴蝶。”黄钟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他的脑袋。
徒弟们一愣,还是没辨清哪只是真,哪只是假,黄钟轻叱一声,只见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望着飞走的蝴蝶,再看着画上剩下的三只蝴蝶,徒弟们对师傅敬佩得是五体投地。
从这次之后,黄钟为督促徒弟们勤学苦练,立下这么一个规矩:徒弟学满三年,要在蝶王画好的三只蝴蝶的画纸上,再添加一只蝴蝶,有八分相似才能继续学下去,从此成为入室弟子,否则就是天赋不够,趁早另谋出路。
黄钟的这个规矩太怪也太苛刻,导致几年过去,一个入室弟子都没有。
同行中人有的笑话他,说这是不识时务,放着学费不赚;有的劝他,趁自己身体还硬朗,改一下规矩,收几个入室弟子,传承蝶画精髓,以免将来失传。他却说,这是宽出严进,宁缺毋滥。
这些淘汰的弟子中,黄钟内心最为可惜的就是曾蓝。那天,是曾蓝最后一场考试,一向准时的曾蓝不知为何却迟到了。好在他画的第四只蝴蝶栩栩如生,与黄钟画的那三只有八分神似,黄钟心里想着,这学生画画有天赋,平时学画也挺认真的,不如就收下他做入室弟子吧。
没想到,他刚宣布完,另一个参加考试的学生却举报曾蓝,说刚才看到他在画纸下放了另一张有些皱的画纸,可能是在描摹蝴蝶。
黄钟听了,在曾蓝的画纸下面一翻,果然藏有一张蝴蝶画稿,当时就把曾蓝的试卷撕成两半。他最痛恨作弊之人。曾蓝没有说话,只是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拾起地上的碎片,朝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二、
一晃就是半年,周末,黄钟把自己画好的一幅蝴蝶图小心地卷好,再用一张牛皮纸包裹好,装在一个专门缝制的布袋里,背到街上去了。他这是要找工匠装裱一下,这样才便于出售。
此刻已经是早上八点,黄钟看到一家面店,一阵香味传来,于是就走了进去,准备在这家店里吃碗面条。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过来招呼他,面容有些憔悴,年龄并不太大,黄钟却看到她头上长了好些白发。
面条很快端上来,味道不错,黄钟很快吃了个底朝天。离开面店,走到装裱店,黄钟才感觉手里空空的,原来吃面的时候把画放在桌上,走时却忘记拿了。
黄钟有点紧张,那上面画的是三只蝴蝶,还都是新品种,前些天到外地采风时发现的,如果想靠记忆再画出来,却有些难了。
黄钟匆匆往回赶,到了面店坐过的那位置,却发现那幅画没了。他正想问老板,却见到那女人正在与一个坐在桌旁、背对着他的男人说话。那男人穿着宽松衬衣,一只衣角胡乱地塞进裤子里。
黄钟只得先坐在一张空桌旁,等他们说完话再问。
那女人说:“老公,如果送妈去做手术,钱还差五六万呢。实在不行,就送她回乡下去,我也回去照顾她。”
“钱是不够,但我们总不能看着妈受病痛折磨吧?手术还是要做。我想办法借一借。”男人说。
“老公,在城里你又没什么熟人,有几个乡下的邻居,都是打工的,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怎么好意思开口借钱?”女人小声地嘟哝着。
男人转脸看了一下店铺说:“这么多年,为了我们安心做生意,孩子从出生到上学,全是妈在照顾。实在不行,我们就卖了这门面房。”
女人瞪大了眼,从上到下打量着老公,这可是他干了十几年才挣下的门面房,以前也遇到过几次困难,都没有动过卖它的念头,这回为了妈,老公可真是舍出去了。她轻轻地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两口子一时间沉默下来。黄钟可算抓住了机会,急忙问:“老板,你们可曾看到一幅画?我早上在这吃面条时,忘记带走了。”
那男人转过身,直愣愣地盯着黄钟的脸,几秒钟后,他欣喜地大声喊道:“师傅,是您?”
黄钟这时才认出来,是自己曾经的学生,曾蓝。“是你呀,曾蓝!”
“师傅,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曾蓝激动地对身边的老婆小红说道,“快进屋把画给师傅拿来。”
“师傅,当年我……当年我……”曾蓝还要说什么,小红这时拿着画出来了。黄钟接过画后,问道:“你母亲生病了?”
“嗯,她身体一向不好,最近到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中期了,医生说需要尽快住院治疗做手术,我们凑来凑去还差五六万……”
“老人家多大年纪?”
“今年八十岁了。”
“八十岁了都。”黄钟听到这里,想起如果自己母亲还在世,今年也该八十了,却没享一天福,早早地离开了他们。再说曾蓝是自己的学生,难得有这片孝心,黄钟就想帮一把,想到这里,他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五千元钱,“我这里还有一些,算我借给你们的。”
曾蓝还要推辞,小红已经接了过来:“师傅,我们有了钱一定尽快还。”
办完这事,黄钟一身轻松地正要走,一个小女孩从里间跑出来,说:“妈妈,刘奶奶想到外面去走走。”
话音刚落,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棍走出来,对小红说:“红姐,我出去晒晒太阳,一会儿就回来。我这病,拖累你们了,唉。”
“刘奶奶?红姐?这称呼怎么这么怪?他们是一家人吗?”黄钟心里一下猜疑起来,他忽然想起曾蓝作弊的事情来,莫非他们口口声声说要为生病的妈妈筹钱,是故伎重演?怒火一下子升了起来,他瞧见小红正在数钱,他一把抢过那五千块钱,夺门而出,嘴里说着:“做人要诚实!”
黄钟出了面馆,正气呼呼地往外走,后面一个人却跟了出来,正是那个老太太刘奶奶。刘奶奶喊住了黄钟,“您是曾蓝的师傅?”她迟疑地问道。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没这个徒弟了。”黄钟余怒未消。
“那你可就误会他了。”刘奶奶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原来,老妇人曾是曾蓝家的保姆,姓刘。她一直无儿无女,小红生孩子那年曾蓝请她帮着带孩子。孩子上学了,一家人知道她没有子女,舍不得让她走。就这样,她一直住在曾蓝家,帮他们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夫妻俩也一直拿她当亲妈对待。
说到这里,刘奶奶的眼里泛起盈盈泪光,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说:“虽然我无儿无女,却胜过一些有子女的老人,他们待我就像亲妈一样。我听说他们想卖房给我治病,这可不成,我这把老骨头,扔哪都值了,不能让孩子们没房住。”
刘奶奶又给黄钟说起了那年的画蝶考试。那天她带着孩子在外面玩球,一辆汽车失控,从拐角处冲出来。此时孩子正挥舞着小手,追着一个向前滚的彩色皮球。眼见着汽车就要轧着孩子时,她冲过去一把推开孩子,自己却被汽车撞倒在地。
正好那时曾蓝路过,见状赶忙抱起孩子,和司机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直到小红赶到医院,他才把吓呆了的孩子交到小红手里,赶去参加考试。等拿起画笔时,才发现自己因为紧张两手直发抖,无法画出平时的水平,可是他太喜欢画蝴蝶了,心下一急,才悄悄取出平时临摹师傅的画稿,放在考试的稿纸下面……
“黄老师,您可不能错怪曾蓝两口子呀,他们都是好人。”黄钟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老太太,怒火尽消,又回到了面馆。
曾蓝见师傅回来,急忙道歉:“师傅,我是个不讲信义的人,当年就……”
黄钟拦住他说:“刘奶奶都告诉我了,你是个好人。当初是我不问青红皂白,误会了你。”他取下画,递给曾蓝,“我把这画送你,这画能卖个五六万,给刘奶奶治病吧。”
曾蓝执意不收,黄钟急了,拉过曾蓝的手,直接把画塞到他手里:“拿着!你能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保姆出钱治病,为何我就不能?”
听到师傅这不容置疑的口气,曾蓝这才收下了画。
三、
拿到好友从书画市场买回的画,黄钟在书桌前摊开。这画正是他送给曾蓝的那幅画。他的蝶画值五六万不假,可现在书画市场严重饱和,即使是他这种名家之作,出手最快也得一两周,刘奶奶哪能等这么久?所以他才托朋友假装买画,以帮助刘奶奶治病。
蝶画徐徐展开,他忽然惊讶地发现,画上本来有三只蝴蝶,现在又多了只蓝色的蝴蝶,栩栩如生,似要飞出画纸。他欣慰地笑起来,这些年,自己徒弟收了一茬又一茬,入室弟子竟然没一个,而现在,这个人出现了。
卷好画,黄钟来到小面馆,面馆生意正忙,小红招呼他先随意坐坐。
黄钟以为曾蓝在里间,他推开房门,原来是一间杂货间,摆设有些凌乱。屋角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大堆画稿,他一张张拿起来仔细地看,纸上的蝴蝶一次比一次画得好,几张画稿上,还沾有油渍,估计是曾蓝在做面条的空闲时画的。
黄钟的鼻子有些发酸,自己没看走眼,曾蓝这些年从没放下过画笔。
正在他认真看这些画时,灯亮了,曾蓝走了进来,恭敬地叫了声:“师傅。”
黄钟问:“我那幅画上的蝴蝶,是你加的吧?”
曾蓝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孩子非要看画,我就给他展开,结果他手中的笔往画上掉了一点蓝墨水。我也是急了,就顺着墨迹,又画了一只蓝蝴蝶。”
原来是这样。黄钟一挑大拇指:“画得好,从此刻开始,我正式收你为入室弟子!”
曾蓝顿时心花怒放:“谢谢师傅。”马上又想起了什么,问:“是您托人把画买回去了,对吧?不然您怎么知道我又画了一只?我说怎么刚拿到书画市场,就有了买家。”
黄钟顾左右而言他:“曾蓝,师傅以前常常对你们讲,画画如做人,讲究既不墨守成规,又不脱离优秀传统,但在现实生活中,师傅却没做到。那年如果我能够冷静一下,听你解释解释,也许今天你会有另一番成就。幸好你没放弃作画,我的固执差点埋没了一个优秀的画家。”
“不,不,师傅,没有那次的事,我不会如此努力,上天的每一种安排都是有深意的。有了师傅的资助,我妈现在已经做了手术,很成功。谢谢师傅的帮助。”
黄钟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桌上的画稿,只见一只蓝色的蝴蝶展着希望的翅膀,在画纸上幸福地飞。
2023-11-06 06: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