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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矩的代价

正文:

房门标牌上写着“重案组查尔斯·马克斯警佐”,我扬起手正要敲门,随即发现办公桌后面的老兄好像在闭目养神。他懒散地躺在椅子里,将穿着一双肮脏耐克鞋的脚架在桌子上,棒球帽檐向下遮住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模样极像一位刚经历惨败赛季的C级摔跤教练。我悄无声息地侧身进入,轻轻坐进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当我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早已像利剑一样锁定了我。

“你有何贵干?”

“马克斯警佐,您好,我叫贾克斯·拉达特,是刚分配到这儿的新人。”

听到这话,马克斯警佐皱起眉头,点了点头。“新人?”他边说边用手指末端揉眼睑,“啊,对了。你是局长雇来的本地人,刚从军队服役回来。我刚才在读你的档案,读得我昏昏入睡。”他转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给我看屏幕,“你曾破获许多重罪案件,但具体细节大多遭到编改。”

“假如可以的话,军方会把儿歌《三只瞎老鼠》都归类为机密。您不记得我了?”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打量得更加仔细。这真不是让人舒服的体验。我穿着平日里的皮夹克和牛仔裤,没有特意装扮一番来给马克斯警佐留下好印象。

“不记得了,抱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不是我过去为了啥事逮捕过你?”

“不,但您本来可以逮捕我的。我十四岁那年,您抓到我盗窃车辆。”

“没开玩笑吧?”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说道,“发生了啥事?”

“当时堂哥吉米和我课余在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打工。我们刚检修好一辆老掉牙的摩托车,就骑出去进行试驾。骑出去没几英里,一只轮胎爆了,结果就出了事故。”

马克斯警佐点点头,没有作声。

“我的脸伤得很重,”我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拇指,指向额头上的一块旧瘢痕,“血流不止,场面像杀猪一样,而我们又没有手机。吉米跑向最近的房子求救,没人在家,但院子里有一辆插着车钥匙的皮卡车,于是,他扶我上车,一路疾驶,将我送往医院。您在路上发现了我俩,开启警灯和警笛一直追我们。但是到了医院,您发现我受了伤,立刻找人来帮忙。”我一边摇头,一边回忆。

“问题是,吉米和我都只有十四岁,还没有驾照,我们不仅撞毁了一辆摩托车,而且偷走了皮卡车。您本可以狠狠惩罚我俩,却转而为我们说好话。当皮卡车主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叫喊着说他想看到我俩被捕时,您将他带到医院外面,为他捋清整件事。”

“卷毛比彻姆。”马克斯警佐缓缓点头,“我记起来了,他那时喝得醉醺醺的,对你俩开走他的车怒不可遏。他的态度需要纠正,这也不是啥大事。”

“对于我和吉米来说,却是大事。”

马克斯警佐动作僵硬地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办公桌后面的高窗,摆弄百叶帘。我站到他身后,俯视三层楼底下的瓦尔哈拉镇大街。

大街上有一列出殡队伍正在缓慢前行,前面是一辆载着灵柩的平板货车,后面跟着长长的一列皮卡车和摩托车。平板货车上一位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穿着皱巴巴黑色西装的老人正抬头盯着我。我寻思那老人是不是认识我,正想看得更清楚,然而货车已离开我的视野。

“卡兹局长告诉我,你是在乡野里长大的。”

“我是个伴着柴火烟气长大的孩子,”我点点头,“在有鹿的森林里被抚养长大。”

“你还熟悉附近的地形吗?”

“有些记得,那可是辐射五个县、面积达八万英亩的州有土地,连探险家丹尼尔·布恩都可能迷路。”

“正因为这样,缉毒局同行才请求我们来领路。他们得到情报,停在州有土地深处的一辆房车十分可疑。GPS导航将目标锁定在了这个红圈内的某处,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那儿。”他敲击一下按键,再度将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朝向我。

我倾身浏览屏幕,颇费了一阵儿时间,终于认出一些地标:“红圈内的地方是片沼泽地,它的东面有一条伐木工人走的小路,我们可以从那儿进去。”

“那也不会容易。缉毒局突击队大多是些新手,刚刚受训出来。我俩光照应他们就应接不暇了。”

“我俩?您也要去?”

“我为啥不去?”

“局长说您要退休了。”

“还有八天就满三十年,”他咧开嘴,笑着说,“满三十年就退休。从我作为新手受雇于瓦尔哈拉镇警队的那天算起,整整三十年。”

“警佐,去野外会吃很多苦头,而我欠您一个人情。您何不放松一下,让我来处理?”

“拉达特,你觉得我应该早点儿在摇椅上度过晚年?这儿的新人是你,不是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咱们来把一些事情搞搞清楚。两周前,有三个小家伙被人丢在医院的过道上,都是吸食冰毒过量。他们都还是高中生!所以说,如果缉毒局认为有人在咱们的地界里制毒,我就管定了。”

“好的,老大。”我举起双手,模仿投降姿势,“我这边完全没问题。”

但事实并不是完全没问题。突袭行动与没问题正好相反。天刚亮时,马克斯警佐和我就与缉毒局的人碰了头,地点是一家废弃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就在州际公路旁。警佐认识主管探员田中谦,但其他人都是新手。他们全副武装,戴着头盔,穿着护甲,手持M4自动步枪,头盔上夹着夜视镜,极像科幻小说里的星舰战队。他们甚至带来一条缉毒犬,那是一条黑面庞的雌性比利时马犬,个头儿仅为德国牧羊犬的一半。它的模样更像狼,也似乎确实有一手——冷静、沉着、镇定自若。而对于突击队的成员们,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突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却对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分成两队,登上各自的悍马,驱车挺进荒郊野岭。作为向导,我坐在第一辆悍马的副驾驶座上,田中负责驾车。

那条比利时马犬十分镇定、警觉,没有一丝紧张,好像已执行过一百次这种任务一样。这让我对它好奇起来,然而,现在没时间去向驯导员询问它的过往。

伐木小路蜿蜒地穿过山林,两辆悍马车沿着小路往前开,直到距离锁定的红圈差不多一公里时,我叫停车辆,人员全都下车。目标应该就在正前方那条小路的尽头,我们需要找出制毒实验室,将它包围。

下了车,我们排成一条长长的射击线,缉毒局的年轻探员们一字散开,在小路两侧延伸出几十米,马克斯警佐和我站在中间。

“发现目标!”一名探员喊道,“十点钟方向,正前方!”

他是对的!小路前方一百米处,有辆旧兮兮的房车停在路旁的树林里。房车用喷漆草草地做了处理,又覆盖上灌木枝叶。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们都能闻到冰毒结晶的刺鼻臭味。

按照拟定的战术,我们要延长射击线,再包围房车。可队伍远端的探员完全将受到的训练抛诸脑后,以最快的速度径直奔向房车。另外几个探员跟在他后面跑起来,加入这场追逐。幸亏崎岖不平的山野地形和地上大约厚达一英尺的积雪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趴下,趴下,趴下!寻找掩护!”我立即卧倒,拔出武器,对着衣领上的麦克风尖叫。田中谦和马克斯警佐立即执行,但年轻探员们不知所措,吃不准我为何发出警告。

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喊,随即想起那条比利时马犬!刚才闻到冰毒气味时,它就愣在原地,尾巴缓缓摇动,像在提醒我们……随后它突然趴下,这传递出一个更为严重的信号。有爆炸物!并且是简易爆炸装置!

轰!

房车发生了爆炸,立刻化为众多熊熊燃烧的碎片。我跪立起来,疯狂地张望四周,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幸亏有比利时马犬的预警,尽管大家受到了爆炸的冲击,但无人受伤。

这时,一个家伙从房车内猛冲出来,四肢张开,趴倒在积雪中。身上的衣服着了火,他手足并用爬起身。“红灯!红灯!”田中叫道,“停止射击!”

但警犬训导员已经松开牵引绳,比利时马犬立刻追了出去。它在爆炸前发出警示之后,我就知道它有什么能耐,知道它如果追到那人会有什么后果。

它会把那人撕成两半!

“停下!”我在比利时马犬后面叫喊,“汪汪!汪汪!”

它像中枪般倒在地上,身体却仍然像拉满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尖牙毕露,眼睛死死地锁定正在逃跑的男子。我在继续跑出几步后擒抱住他,将他制伏在地,同时,他在积雪里不住地翻腾,这实际上帮他熄灭了火焰。

田中和马克斯警佐追上来,抓起一把把积雪,抹到那人身上。那是个小青年,脸上有五六处流血的伤口,我试着问了若干问题,但他丝毫不知道房车为何爆炸。田中手下一名年轻探员接受过急救培训,马上对他实施了急救。比利时马犬仍然蹲伏在一旁,静静看着。我捡起它的牵引绳,但它没抬头看我,注意力全放在小伙儿身上。只要有一个错误动作,他就玩完了。

驯导员凯利小跑过来,我问:“这条犬是哪儿来的?”

凯利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田中一眼。“告诉他为好。”田中说。

“海外。”凯利承认道,“我哥哥是它的驯导员,和它一起工作了多年,但哥哥接到外派别处的命令,它也到了军犬服役的年龄上限。”

突然,一记超音速的爆裂声仿佛将空气劈开,马克斯警佐的喉咙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创口,冲击力将他带离地面,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卧倒,卧倒!”田中咆哮道。我匍匐到马克斯警佐身旁,用我的身体掩护他。随着年轻探员们纷纷开火,对方的枪声立刻被我方的回击声淹没。弹丸像冰雹一样射向林木,击倒树枝,将灌木丛打得支离破碎。在冬季的寒风中,他们确定不了对方枪口的位置,也就不知道朝什么目标开枪。也许,乱射会有一些效果。不出所料,对方不再开火。

我跪在马克斯警佐身旁,按住他的创口,但我能感觉到他脊椎断了,眼神空洞,已经奄奄一息。

“帮帮我!”我朝懂急救的探员大喊,“快送他去医院!”

急诊团队迅速将马克斯警佐送进急救室,田中和我在候诊室里等待。不一会儿,两名穿制服的州警过来带走田中,我则和另外两名穿便服的警探待在候诊室。哈斯基警佐是个大块头,而他的女上司莎伦·基南警督金发碧眼,一头短发像个男孩子。哈斯基的右眼下方又青又肿,看上去是最近才受的伤。

我向两位警探简述了事情经过。“这么说来,爆炸发生之后,你、田中探员和马克斯警佐凑在一块儿?”哈斯基问道,“这可不太聪明,难怪成为制毒犯一眼就望见的枪靶子。”

“我吃不准是不是制毒者开的枪。房车早已爆炸了,枪击的子弹来自另一个方向,当我听见枪声时,马克斯警佐早已倒在地上。”

“为什么要射杀马克斯呢?”哈斯基问道,“他快退休了,假如有谁想要他消失,他们只要多等几天。但是你呢?你刚开始干这份工作,缉毒局就收到关于制毒实验室的线索,并指定你来帮忙……是不是你提供的线索,或者你的哪位亲戚干的,试图让你好好表现?”

我盯着他,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有一名训练有素的神枪手才能射中那样的目标。拉达特,你有没有在哪里树敌?也许是某个仇家一路跟踪你到了这儿?”

“你觉得与我有关?”

“也许枪手射偏了不止几厘米。”哈斯基说,“也许他射偏了好几十厘米。”

“你的意思是……枪手的目标是我?伙计,你们都没实地勘查,就来兴师问罪?”

“实话实说,拉达特警佐!”基南正色道。

“长官,有人刚刚开枪击中多年前挽救过我的人。我比你更加渴望抓到凶手。”

“这属于州警部门的权限,拉达特,”哈斯基说,“你可别碰。”

“我知道规矩,伙计。假如我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你们会第一时间知道。但就眼下来说,我没有被捕吧?我需要抢在某人另一只眼睛变成乌青眼之前,先出去透口气。”

我有点儿盼望争吵升级,他们却放我离开了。他们没的选择,因为没有拘留我的理由。

我来到外面的走廊,一步两阶地爬上楼梯,来到被烧伤的制毒犯的病房。凯利探员正在病房外的过道把守。

“马克斯警佐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我问。

“我听到的最新消息是在做手术,拉达特警佐。”

“这个小伙儿怎么样?”

“依然昏迷不醒。他被烧伤之前已经是一团糟,标准瘾君子模样,皮肤病变,一口烂牙。最多一年就会入黄土。”

“对于枪击,他有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没有。田中认为这些混混儿是从州南部过来的,他们通过电视节目学会开枪射击,其实并不会瞄准,只会摆姿势。他们从谷仓里面开枪的话,大概连谷仓都射不中。”

“有人射中了。”我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那条犬在哪儿,凯利?”

它趴在停车场内的一辆悍马上,耐心地等待下一个任务。我用悍马车上的水壶给它喂了水,再坐到它旁边,一边抚摸它疤痕累累的大脑袋,一边试图理出个头绪来——突袭行动、马克斯警佐中枪,以及这条军犬的命运。

假如当局查到这儿,肯定会发生人道毁灭那种事。凯利的兄长会因此得不到升职,凯利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发动悍马,往南驶出瓦尔哈拉镇,进入黑川山岭,这儿有八万英亩的崎岖山野。我开了五十多分钟车,一直沿着砾石路行驶。

老农舍坐落在一道长长的山岗上,各个方向都能望见壮观宏伟、延绵起伏的山林。从自家前门廊上,我的朋友斐斐·杜蒙特早上能看到红日升起,傍晚能看到太阳落山。

他在门廊处等着我,他头发斑白,穿着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衫,脚踏工装靴,眼神坚毅。他的大腿上搁着一把长步枪,那是一把有年头的马林1895年款来复枪,过去是他老爸的。

“嘿,斐斐。”我边说边下车,“好久不见。”

“拉达特?该死的,我以为是警察来了。”

“我是警察,老兄,但严格说来,我是地方上的警察。你还在灌木丛里种大麻?”

“种了一些吧。”

“我给你带来一份礼物。汪汪!快跟上!”

比利时马犬跳下悍马车,立刻在我身旁摆好姿势,饥渴地望着斐斐。而斐斐的眼睛睁得像茶托一样大。

“这是啥玩意儿?”他惴惴不安地问道,“是狼狗混血吗?”

“不,”我说,“它是对你祷告的解答。”

我确切地解释了何为比利时马犬,说我带它到这儿来是因为森林里的人对待狗像对待家人一样。他可以把它放养在围栏内,而它会用生命来看守他的大麻。我还交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列出荷兰语的驯犬指令,因为当初训练这条比利时马犬的人使用的是荷兰语。随后我帮他练习发音,直到马犬能清楚地听懂他的指令。到了最后,我要求他帮个忙来作为回报。

“你认识查尔斯·马克斯,对吧?”

“我听说他中枪了,”斐斐点点头,“这件事都上了电视。他怎么样?”

“很糟糕。也许已经断气了。不管是谁打中他,总之,那人是在七百米外开的枪。我离开这里好些年了,现在谁能打出那样好的枪法?”

“我可以。”他耸耸肩,“你也行。该死的,我们一块儿长大的有半数都办得到。”

“但为什么呢?马克斯警佐就要退休了啊。”

“不知道。”斐斐说,“多年前有可能,但如今没那个可能。”

“你是啥意思?”

“老早以前,马克斯是出了名的粗暴警察。要是他逮到殴打妻子或虐待孩子的,很可能会让那些人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绊倒好几次,或者脑袋被车门砸中。”

“马克斯警佐告诉过我,有一次逮捕出了问题。”我说,“我需要那人的名字。”

他考虑了一分钟后,耸耸肩道:“布鲁萨德,或者是加斯里。”

“谁?”这两个名字都勾不起我的任何记忆。

“41号国道旁有一处地方,名叫加斯里旧车回收厂,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

“大约是你离乡参军那会儿,加斯里家北上搬到这儿,约莫十年前吧。他们一伙好多人,都是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红脖子,起初北上底特律,在汽车厂工作,但是当工厂关闭后,他们就继续往北迁居此地,到了这片偏远林区。他们适应得很好,就住在城镇外面,成了这个县里的红脖子。”

“马克斯警佐是怎么和他们结下梁子的?”我继续问。

“加斯里家有一个女孩,名叫贾妮珐,她和利昂·布鲁萨德成了一对,但并没结婚,就住在一起。可是,当贾妮珐怀孕后,利昂开始对她拳打脚踢。他大概第三次动手时,马克斯出警去了他们的住处,狠狠揍了利昂一顿,把那个醉鬼踢得在前院里滚来滚去。”

“听起来他是罪有应得。”

“那是自然。但在马克斯离开后,利昂蹒跚进屋,抓起霰弹枪,开枪自杀。”

“啊?!”我很吃惊。

“贾妮珐自然将这都怪在马克斯头上。”

“然后发生了什么?”

“算是进行了调查,马克斯被停职一周。那件事后,他不再频繁动拳头。”

“加斯里呢?他们对此态度如何?”

“据我所知,他们没异议。利昂只是贾妮珐的男朋友,而且是个糟糕的男朋友。后来,贾妮珐生了个男孩,这个孩子也没啥好运。”

“为啥这么说?”

“那孩子上周没了,只有十岁大,死于癌症。听说他出殡时,队伍有一公里长。真可惜啊。”

“出殡,”我复述道,立刻记了起来,“是不是最前面是辆平板货车,后面跟着一长列皮卡和摩托?”

“你认识他们?”

“不,我只是看见车队经过,”我说,“从马克斯警佐的办公室里。”

2023-11-06 06: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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