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3年深秋的一天下午,莲花姑娘做好贡酥后,打开大门,想看看在骆马湖里打鱼的爹娘回来了没有。突然,一个年轻汉子走过来,径直往屋里闯。
汉子叫李响,是在村学堂教书的外乡人。莲花笑着道:“李大哥,真是馋嘴者腿长,我刚做好贡酥,你就来了,等一会儿爹妈回来,你再尝尝我的手艺。”
李响吸了吸鼻子,道:“还真是贡酥的香味!莲花,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绝活!”莲花听了李响的夸奖,脸上并无喜色,反倒笼罩了一层阴云。
莲花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可惜是个秃子。莲花在“天生就是尼姑料”的嘲笑声中长到十八岁上,可没有一个媒婆登门,她便去了尼姑庵,打算出家,可庵堂已经被日军烧成了残垣断壁。
在回家的路上,莲花突然明白过来:扎头巾、戴发套,都不是遮丑的最好办法,若能学得一技之长,赚得钱财,再多做一些扶贫济困、修路造桥的善事,人们哪里还记得我的丑?于是,她就去湖里学捕鱼,聪明的莲花一学就会。她撑船平稳,摇橹时橹板入水声音低,翻起的水花不高,撒出的渔网又大又圆……可他爹却发现莲花一上船,那一天准光头——一条鱼都捉不到,就再也不让她登船了。
捕鱼不成,莲花决定去叶家烧饼店,学做“乾隆贡酥”。那时候,叶家的声誉远近闻名。传说乾隆二下江南途经宿迁,由于旅途劳累,心情烦闷,不思饮食。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乾隆闻到叶家烧饼的缕缕香味,顿时食欲大开,食之赞不绝口,当即召见了叶家烧饼传人,并封其为御厨,随驾到京城。自此,叶家烧饼便被称为“乾隆贡酥”。这位御厨便是被尊为“乾隆贡酥”第一代传人的叶仲兴。
莲花为能进入贡酥店,女扮男装化名连华,到店里说自己想当伙计。掌柜说兵荒马乱的暂不招工,莲花说她能招来很多顾客。叶掌柜问有何妙招,莲花把帽子一摘,露出光亮的秃头,说这就是招揽顾客的法宝。叶掌柜摇头说秃子并不稀罕,莲花急了,就说自己可以扮演女秃子。
莲花“扮演”光头女跑堂,果然招揽了不少客人来店里。不过,她总会借故跑进烧饼制作间,装作不小心看到制作贡酥的过程。叶掌柜认为小伙计只是随意看几眼,皮毛都学不会,也就随她去了。若不是后来莲花爹找到店里,强行将她带回了家,莲花就能全部掌握乾隆贡酥的制作工艺了。
听完莲花的遭遇,李响对莲花特别同情,说等把鬼子赶出中国,一定带莲花去泰州老家,用祖传秘方帮她长出满头秀发。
莲花虽然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神药,但她希望早点儿把鬼子赶走,然后到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开烧饼店,店名都想好了,就叫“莲花烙”。当然,李大哥若是真能帮她把头发长出来,又不嫌弃她,她愿意嫁给他。
想到这里,莲花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一旁的李响问:“莲花妹妹,你想什么呢?”
莲花干咳一声,道:“我在想,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来品尝你做的贡酥呀!”李响嬉笑着回答。接着他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想请你出手杀掉日军小队长小岛一郎!”
“什么?你让我去杀鬼子军官?”莲花惊呆了。
“莲花妹妹,这小岛不仅凶残,还特别狡猾。我们之前组织了几次暗杀行动,都没有成功。现在小岛一郎晋升为中尉军衔,肯定要大摆筵席。酒桌之上,乾隆贡酥必不可少,所以我们想请你在贡酥里下毒……”
“这贡酥里下毒的主意,是你刚想到的吧?这之前,你不知道我会做的。”
李响点头说:“我们原先准备用糯米饭、何首乌和墨汁,调成糨糊,涂抹在你的头上,再在糨糊上密植头发骗小岛,说是吃了毛发再生丸长出来的,诱他吃下含有剧毒的再生丸。因为小岛也是天生没头发!”
“可我不认识这个小岛啊!”“你见过的!半年前,就是那个开枪射击卷毛的鬼子队长!”
半年前,莲花帮她爹去取落在船上的老酒,来到岸边,发现李响躺在船舱里的破网上,一动不动,鲜血正缓缓地顺着他的裤角向下流。莲花见四下里没有合适的止血药,就拿来她爹的烧酒,把伤口处洗干净,又毫不犹豫地扯下头巾,把李响的伤口绑扎好。
莲花正弯腰清除舱内血迹时,头上被人轻轻地扣了一顶草帽。莲花抬头,见李响醒来,正用雪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光头在他的面前暴露无遗,不由羞得满面通红。
李响看着莲花姑娘那无比娇艳的脸,问:“姑娘,能划船吧?我想请你把我送到戴场岛,我要把情报送给游击队。”
莲花怀疑地摇摇头。
李响微笑道:“你把我送到戴场岛,我帮你长出头发,行不?”
莲花看一眼李响,说:“名医俺看过,偏方俺也用过,结果毫毛未见,都是吹牛。”
“姑娘,这是我水上游击队的袖章。”
莲花看一眼红袖章,二话没说,飞快地抓起竹篙,刚准备掉转船头时,一辆日军三轮摩托车沿着岸边小路驶来。跟在车后的,是七八个身背长枪、骑着脚踏车的伪军,就听他们高喊着:“靠岸停船,接受检查!”
莲花得到李响靠岸的暗示后,抱起另一张破渔网,把握枪的李响盖得严严实实。她刚把船靠到岸边,几个伪军就在卷毛小队长的指挥下,跳上船搜查。
伪军们用手电筒向空荡荡的储物舱里照了又照,然后看一眼客舱里的渔网,草草检查一下后,就分别站在船头船尾,手拄长枪,眯着眼看队长卷毛调戏渔家姑娘。
“莲花妹子,这么多年头发该长出来了吧?”卷毛说话时,猛地摘去莲花的草帽,扔到那堆渔网上,一边嬉笑着向岸上的日军队长报告,说在讯问一个女秃子,一边用手在莲花的秃脑袋上肆无忌惮地来回划拉:“妹子打鱼归来,收获不小吧?鱼呢?今天该不会又是‘光头’吧?啊?”
“哈哈……”伪军们见状,各个笑得前仰后合。
莲花强压怒火,拨开卷毛的脏手,说道:“卷毛,都是一个村住着,别欺人太甚!若从老辈儿论起,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呢!”
卷毛不恼,又把手重新放到莲花的头顶摩挲着,嬉皮赖脸地说:“其实,就是不从老辈儿那论,我也得喊你一声姑,不过这姑字前面要是不加个‘尼’字,那可就太对不起你这副样子了……”卷毛和他的手下又是一阵狂笑。莲花满眼含泪,要不是有伤员在船上,她早把卷毛踹进湖里了。
卷毛的身子向那堆渔网靠近,右手在莲花的光头上弹了两个脑瓜嘣后,就伸向那堆渔网。莲花见状急了,刚准备用脑袋把卷毛撞进湖里时,“砰”的一声枪响,卷毛捂住了手腕,应声瘫倒在莲花脚下。
莲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她在心里直埋怨李响太急躁,这么多鬼子和伪军都在这儿,贸然开枪,不是急着送死吗?
“巴格牙路,死啦死啦地!”岸上的日军小队长怒目而视,举枪的手在微微颤抖,枪口还冒着蓝烟。伪军们慌了神,一起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卷毛往岸上抬。
莲花见鬼子和伪军走远后,连忙捡起草帽戴好,挪开李响身上的渔网,撑船离了岸。
“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快别谢我,要谢就谢那个日军小队长,要不是他一枪打倒了卷毛,那卷毛就揭开渔网抓到你了!”
原来小岛也是个先天秃头,眼见卷毛侮辱莲花,不由得怒火中烧,于是开了枪。
三天后,莲花拎着装满贡酥的食盒,在一个“伪军”的押送下,坐着毛驴车直奔宿迁县城方向而来。半道上,那个“伪军”问莲花:“贡酥里放的是慢性毒药,毛发再生丸里放的是剧毒,用哪个都行,总之这次一定要成功。”原来,这伪军是李响假扮的。
“李大哥,你就放心吧!其实我担心的是,你没有把那个伪军打死,会不会留下后患?他若是跑到宿迁报告……”
李响摇摇头告诉莲花,都是中国人,那人也是被生活所迫,相信不会恩将仇报。
莲花点点头,又道;“李大哥,你说,我是戴假发好看,还是不戴好看?还有,刚才叶掌柜有没有认出我来?”
“当然是戴上发套好看喽!你还担心叶掌柜会认出你,说实话,连我都差点没有认出你来。”李响边说边往莲花身边凑。莲花见状,不由得脸红心跳,可她很快就意识到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连忙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来到县城外时,发现在河岸边停着一辆日军卡车,四个端着枪的鬼子监视着四个伪军,把车上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扔到河岸边。
离卡车不远处,有十多个身背芦席和布包的白发老人,正手搭凉棚,眼巴巴地盯着那些尸体,听不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在说些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等鬼子的卡车一开走,老人们就号啕着蜂拥到河岸边,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李响见此情景,恨恨地骂道:“这群畜生,又杀害了我多少兄弟啊!小岛一郎,今天老子一定要送你去见阎王!”
莲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尸体,也从没有想到鬼子如此凶残。她还一直为小岛替她出了一口恶气而心存感激呢,没想到小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进了县城,莲花看到被日军飞机炸成残垣断壁的街道,心里把鬼子骂了无数遍。她走到无人处,悄悄地掏出两粒药丸,在那粒慢性毒丸上,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记号。莲花没有在贡酥里下毒,只是把两个药丸做成一个剧毒的,一个慢性发作的,她不想让无辜的叶掌柜家受牵连。
莲花来到宿迁城的道生碱店。听李大哥讲,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为日本宪兵队部和伪军情报所。这座大楼的地下储藏室也被宪兵队改为水牢,用来残害无辜百姓。刚才被他们丢到河边的死难者,就是从这里拉出去的。现在小岛就在这里大摆宴席,实在是太嚣张了。
守在宪兵队门口的两个日本兵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士兵命令莲花打开食盒检查。李响连忙上前道:“太君,里面是宿迁名吃——乾隆贡酥,我的一路押送,没有问题的。”
听说是乾隆贡酥,八字胡上手揭开盒盖。刹那间,贡酥那独有的香味弥漫开来。八字胡贪婪地吸了吸鼻子,随手扔了食盒盖,又取下包裹贡酥的油纸,见一大包贡酥黄澄澄的,一颗颗芝麻仁镶嵌其间,犹如精美的艺术品一般诱人食欲。八字胡擦了擦口水,四下里看了看,索性把头伸到食盒里,用舌头对着贡酥,像狗一样舔舐起来。另一个士兵见状,嚷道:“藤野君,你的什么地干活?”
八字胡不舍地抬起头,不满地瞪了那士兵一眼,道:“验毒的干活!”
不知是贡酥的香味,还是刚才的叫嚷声,把小岛一伙人引到了门口,卷毛也在其中,他的手腕已经康复了。这卷毛没有看贡酥,却好奇地盯着莲花。他走上前,伸手抓住莲花的发套,道:“这不是贡酥店跑堂的光头女吗?怎么,头发长出来了?”说着,手上使劲儿,莲花担心露馅,急忙护住发套,喊叫起来。小岛看向这边,卷毛害怕再挨小岛的子弹,赶紧松了手。
小岛上前仔细地看着莲花的“头发”,脸上挤出一丝笑,问:“不错!你是怎么做到的?”莲花把手里的贡酥交给卷毛,说:“这是叶家做的二十斤乾隆贡酥,我的差事完成了。”
卷毛接过贡酥,对莲花吼道:“你头上长了头发,耳朵也塞驴毛了吗?太君在问你话呢!”莲花不说话,使劲儿瞪了卷毛一眼。
小岛示意卷毛走开,卷毛赶紧把贡酥提进了屋里。小岛刷地抽出指挥刀,架到了莲花的脖子上,吼道:“你的,不说,死啦死啦地!”
不远处的李响站在外围没动,右手已经握住藏在腰间的盒子枪的枪把,心里却在埋怨自己,真不该背着游击队自作主张,私自带莲花这没有一点斗争经验的人来行刺。前几次刺杀不成功,他认为是人多目标太大的原因。没想到这次目标小了,危险性却更大了。眼下这个局面瞬息万变,已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但愿莲花能全身而退。
面对寒光闪闪的指挥刀,莲花故意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她结结巴巴地告诉小岛,她是服用了毛发再生丸才长出头发的。小岛听了,眼睛一亮,要她交出药丸。莲花小声说,她亲戚用了五十块现大洋,才从南京配制了五颗药丸,现在只剩下两颗了,她要留着自己吃。
小岛收回指挥刀,命令手下马上去拿现大洋。手下捧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箱,打开箱盖,里面装满了现大洋。
莲花两眼放光,伸手就去抓钱,却被小岛按住了手:“药呢?”莲花极不情愿地取出两颗药丸,放到小岛手上,回手又去抓箱子里的钱。
小岛捏着药丸,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眼珠转动着,看来并不相信莲花。见莲花拿完钱要走,他忙抽刀挡住了她的去路,要莲花先吃一颗给他看看。莲花不肯,说卖了钱的,就不属于自己了,中国人做买卖,都是守信用的。小岛强硬地命令她必须吃下一颗。
莲花瞟了远处的李响一眼,知道今天走不掉了。路上看到的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事已至此,只有最后一搏。她拿起了小岛手上两颗药丸中剧毒的那一颗,缓缓张开嘴,眼看药丸就要碰到舌头了,小岛却飞快地抢过了药丸,把手里剩下的那一颗塞到了莲花嘴里。
莲花知道自己赌赢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痛快地吞下了手中的药丸。片刻过后,小岛见莲花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这才狂喜地吞下另一颗药丸……
小岛一命呜呼的时候,莲花和李响还没有跑出宿迁城,就被日伪军包围了,李响身负重伤,子弹也全部打光了。而莲花药性发作,也已经奄奄一息。
莲花断断续续地说:“李大哥,你……带我到你的老家吧!我……能做贡酥……我……要长出真头发……”
李响点头答应,抱着莲花流下了眼泪……鬼子逼近了,他吮吸着莲花口中吐出的药末,自杀身亡。
也许是因为李响的刺杀行动是背着组织进行的,所以在地方志里没有过多记载,在宿迁革命烈士名单里,也没有李响和莲花的名字。但是在民间,一直有光头女义士和鬼子军官同归于尽的传说,至于那女义士是不是莲花,无从考证。
2023-11-06 06: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