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祖父对食物极其挑剔,或者不如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他爱吃的东西,他常常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前,很机械地细嚼慢咽,灵敏异常的舌头准确无误地挑出他所不喜欢的──颜色不够碧绿的香菜叶,比猫毛还细小的鱼刺,圆圆的柔软的辣椒籽──这并不能表明他是个美食家,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他爱吃的东西。他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如果人不吃饭也不会感到饿的话,那么他就是第一个摔锅砸碗的人。
我父亲全盘继承了祖父的这点儿爱好,他同祖父一样黝黑瘦小,红烧肉在他嘴里与硬馒头毫无二致,均属于块状食品,而鱼翅与粉丝则均属于条状食品。
也许是叛逆心理在作怪,我自小就对食物有一种近似于膜拜的尊崇,我爱吃,变着花样地吃,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独立完成小型家宴了,这为我后来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成了一名优秀的厨师。
父亲和祖父并没有反对过我的职业,但也从未支持过我,他们对我精心烹制的菜肴未表露出丝毫的兴趣。
我所工作的那家酒店是全省知名酒店,而我也是酒店里资历较老的厨师之一,若非有重要人物下榻,基本不需要我掌勺,平时我只不过是在指导徒弟。
我记得那天是我小徒弟通知我的,他手里握着雕了一半的萝卜花,跑进来冲我说:“师父,有位太太找你。”
我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太太请我去家里准备家庭宴会,因为依照中国人的习惯我总认为普通人的妻子是不能称之为太太的。
那位太太正坐在酒店咖啡厅等我,我坐到她面前时还有些惊讶,惊讶她的美丽,既端庄雍容又俏皮多情,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我正在思索她像哪位电影明星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你就是勺子吧。”
我愈加惊讶,我的小名只有家里人知道。
她妩媚地笑道:“你还记得铁锨吗?”
铁锨是我儿时的伙伴,他像我热爱烹饪一样热爱读书,虽然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早已经连跳三级保送进了县重点高中,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至于他后来获得的那些学位头衔我听都没听说过,只知道他现在在一个叫硅谷的地方挣大钱。他的大名叫胡小松。
“您是小松的……”
“我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辈分的话,我该是他奶奶辈的。”她不由得笑了笑。
“唔。”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出于礼貌也该喊她一声奶奶。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急忙说:“你可以叫我胡太太。”她接着说道:“早听说你的厨艺高超,所以想请你……”
“这个你放心,鉴于你和小松的关系,在价格上我可以优惠。”
“价格不是问题,主要是路途比较远,也不知你最近是否方便出远门?”她嫣然一笑。
“多远的路程?是家庭宴会还是……我的意思是需要带助手吗?”
“要坐一天的车,助手不必带,不过是想摆宴感谢几个恩人,他们为家里帮了大忙。”她说。
“几时动身?”
“明天傍晚起程,到时我派人来酒店门口接你。”
翌日傍晚七点,我便从家中出来,约好了八点在酒店门口见的。
十一月的天气已冷了,寒风大肆呐喊,我将羽绒服的领子拉至脖间,路边的下水道被人偷了盖子,袅袅白气升腾出来,笼罩着我的视线。
白气中,我看到酒店门口停了一辆华丽气派的车,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靠在车边,戴着也不知是狐狸皮还是水貂皮的帽子,穿笔挺的大衣,那做派再配上这辆车,活脱脱的一个明星影帝,我女儿崇拜的那几个韩国小生压根没法和人家比。“影帝”把车门打开,胡太太从里面出来:“勺子你还真准时啊!”
我一向讨厌别人叫我的小名,她还真拿自己当我奶奶了,“胡太太,这是你的车吗?”
她笑着指指旁边的“影帝”:“我哪儿有那么多闲钱!是这个败家子儿的!今晚他送咱们过去,这是我亲外甥!”
“唔。”我愣在那儿,论理我该叫这小伙子一声叔叔,可看他那年龄至少比我小上十岁。他倒先笑了:“快上车吧,外面冷。”
他们两个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车里暖烘烘的,我脱掉了羽绒服,因为外面天黑着,也无从看外面的风景。
我蜷在后座上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发现道路有些颠簸,坐在前面的胡太太并没有睡,正和她外甥聊天,胡太太说:“这事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你妈也不要对她讲。”
胡太太的外甥小黄笑着说:“姨,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我那四姨夫一家子的生死全靠你一人撑着,还不是靠你的嫁妆……”
“呸,少给我扯淡!你娘嫁给姓黄的一家子倒是嫁好了,满院子满屋子的骚腥味!他们黄家一辈子也改不了那骚腥味!”
小黄依旧笑着:“姨,您别激动,您这捎带脚把亲外甥也骂进去了!”
“你家前些年是鼓捣了不少古董名画,也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了。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前一阵子闹腾,你爹还让人家打伤了尾巴骨!”胡太太说完了也不免叹了口气。
小黄道:“这么些年也算挺过来了,您那些儿孙们也都争气,随了咱们家了,外婆也都待见他们,一直佑护着,恐怕出什么闪失……姨,您也熬出来了,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清朝作家怎么没给你写个传?”
“呸,你就贫吧,你这个胚子除了遗传了我们胡家的皮囊,剩下的一肚子坏水全是继承了黄家的!”胡太太呵呵笑起来。
我在后座上听着愈加困惑,只觉得他们二人对话的内容离我很遥远,我渐渐清醒,一摸脑门,竟沁了一头冷汗,这俩人不会是什么黑社会的吧,若这俩黑社会今儿劫持了我,那算他们瞎了眼,保管一点儿油水也捞不着,我想着想着渐渐放下心来,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胡太太叫醒的,此时已经是清晨了,她灿烂地笑着说:“咱们的目的地到了,勺子,这一路上没累着吧?”
怪的是,我这一路旅途竟比在家里睡得还舒服,我伸了个懒腰:“我一直盹觉来着,倒是黄先生指定累了,开了一晚上夜车,最是耗精神。”
那小黄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在车里凑合一觉就好了。”转头又对胡太太说:“你们就在这里下车吧,进村子我这车就太招摇了。”
我朝窗外望去,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导演早期的电影拍摄地,这地方落后得绝对称得上特级扶贫村。我和胡太太下了车,向村里走去,别说二层小楼了,连个砖房都看不着,全是土坯房,偶尔有村民经过,就好奇地打量我们的穿着打扮,而我则以更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里的村民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这一切令一向冷漠的我决定捐款,我打算回去就准备钱,另外让我媳妇准备些穿不着的衣服被子之类,还有我女儿的作业本铅笔,统统捐来。于是我问胡太太:“这个村子叫什么名?怎么这样穷困?”
她说:“这里叫‘耳东村。”
连名字都这么怪,我打算回去的时候再找她要确切的地址。胡太太笑说:“如果你可怜他们,那就等一会儿好好烧一桌菜,犒劳犒劳他们。”
我们不觉走到了村尽头,那里刚起了三间大瓦房,胡太太说:“村里人帮忙盖的,今儿就是请客感谢他们。”
我随她来到厨房,见各种肉类蔬菜以及调味品应有尽有,怕我用不惯柴灶还特意准备了液化气,我围上围裙戴上帽子开始准备。
刚刚把菜和肉洗净切好,就听见院子里热闹起来,伸头向窗外看去:院子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几十号村民,他们很拘谨地坐在院中摆放的桌椅旁,而胡太太则热情地为大伙儿递烟倒茶。我在人群里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好奇地东张西望,趁人不备,急忙抓起一把糖藏进口袋里,他忽然发现窗口的我正在观察他,有些羞臊更有些怕,我便冲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急忙躲在他父亲──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身后。
我被这里的淳朴民风打动了,以自己的最好水平格外认真地烧了几桌子菜,不知道是我发挥得好,还是胡太太准备的调味品好,今天的饭菜格外香,连我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特级厨师都忍不住流口水。当我正在准备手掰肠时,听见身后有动静,我先前以为是猫,回过头来看,却是那个院子里的小男孩,在门口伸着脑袋偷偷看我,我冲他微笑,他的胆子稍微大了些,不再胆怯地盯着我,而是把目光转移到我做的菜上,不住地咽口水,我夹了一块手掰肠给他,他犹豫地走过来,眼睛在那块肠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迅速将它塞进嘴里,大嚼着跑开了。他的行为让我有些心酸,这孩子的年龄大约和我女儿差不多,但和我女儿相比,他不谙世事仿佛是世外桃源中人。是的,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贫困落后的“世外桃源”。
胡太太这顿酒席办得很是成功,所有的盘子和碗都见了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每个人都在用最朴实的语言和表情感谢着胡太太的这次盛情款待,甚至眼含着热泪说从没有吃过比这顿饭更好吃的东西了。
我也深深地陶醉于这淳朴的赞扬中,对一个厨师最好的回报就是把他烧的饭菜统统吃光。
我们驱车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在车里,胡太太不住地夸我菜做得好,还包了个大红包给我,我当仁不让地收下了,这里面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打算全部捐赠给耳东村。
隆冬的天禁不住寒冷,很快就黑下来,我们的车子像来时一样,再次驶向黑暗。
我也再次在车厢的温暖中入睡,迷糊中似乎还听见胡太太向小黄夸我的某道菜做得格外可口,十分受欢迎,小黄说这回总算安下心来了吧,那些个人情终于还清了。
我回到了我所熟悉的城市,但仍然忘不了那天经历的情景。
我始终联系不上胡太太,于是便到处打听“耳东村”的地址,我想周末带女儿去那里看看,让她认识一下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最好结成个“一帮一”的对子,由我家来资助他读书。
我从网上搜寻,给报社打电话查问,甚至亲自去附近县区打听,但始终没有得到“耳东村”的地址,慢慢地,两个月过去了,我逐渐放弃了对“耳东村”的查询,只是隐约记得,那个村子位于城市的正北方。
我的父辈在饭桌上,永远也体会不到作为一名厨师的骄傲与自豪,他们吝惜地使用着他们的嘴巴,他们的瘪胃里所盛的饭食刚够维持身体基本的营养,即便今天是除夕夜也一样,他们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每一道菜都只动一小筷子。我的父亲挑剔地夹起一块最小的手掰肠,只咬了一点儿肠皮就放下了筷子,对我的祖父说:“爹,我想起那年的手掰肠来了,真是好吃啊,从那天起,我的胃就变娇贵了,让儿女们不待见了。”祖父笑起来,他的年夜饭早已草草结束了,抿了口乌龙茶:“是啊,那个栗子鸡的味道啊,我也忘不了。栗子的香和鸡肉的细腻,这辈子都忘不了啊。”
类似上面的这番话,他们每次在家庭大宴的时候总要提及,丝毫不会照顾我这个厨师的面子。而今年我再也忍不住,冲进祖父的房间,拿出他珍藏的老相册,我知道那里有他年轻时作为民兵训练时的照片,虽然人头小到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他,但他常常会骄傲地拿给家人看,说他那时候多么威风。
我拿这照片自然不是为了夸他威风,我把相册打开放在他面前:“爷爷,趁今天过年高兴,我也斗胆说上几句,这是当年您的照片吧,看这背景!这土墙!这破衣裳!人们连饭都吃不饱,上哪儿搜好吃的去!还手掰肠!还栗子鸡!爷爷,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别再拿这话逗我们了!”祖父气愤地拿筷子敲我的头,我还是没住口,说着还特意把这张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让大家伙儿都能看见,我在抽出这张照片的同时,里面还飘出来一张小照片,想是夹在这照片后面的,我弯腰从地上将它捡起,我以为是哪个亲戚的工作照或参军照,谁知,我的目光落在那照片上,就呆住了──是一个小男孩,衣衫褴褛,站在土墙后面,露出腼腆的笑──这分明是“耳东村”的那个男孩!
我指着这张照片急问:“爷爷!他是谁?咱家怎么会有他的照片的?这是什么时候照的?”祖父再次用筷子狠狠敲了我的头:“这是你爹!”
我傻在当场,我的思维被这张照片和祖父的回答搞混乱了,喃喃说:“我不信,这个小孩我明明……再说爹那时候哪有机会照相?”爹慢条斯理地解释,那时候有几个苏联专家从村子路过,在村里住了几日,给他拍了这照片,还洗出来送给了他。
祖父从我手里把照片夺回去,吹了吹,再次装进相册,边欣赏边说:“也是那一年,给胡家盖好了房,他们家请吃饭,也不知从哪里请来了神仙做厨子,吃了桌神仙酒!”
“是二盛他娘请的。”父亲辩解说,他认为神仙的说法太离谱,为了证明他说的可靠性,还转头对我说,“二盛他亲娘就是胡小松他奶奶!”
祖父冲父亲说:“你懂个啥子?你那年才几岁大?你知道二盛他娘是谁?是个狐子!”祖母急忙捂祖父的嘴:“你老糊涂了?当着孙子孙女说这些个做什么!”“长得天仙一样,不是狐子是什么?要不是使了法术,为啥俺们爷俩吃了那顿饭几十年不饿?你说为啥哩?”祖父大声说着,生怕人们听不到,祖母则去捂他的嘴巴,而妻子和弟妹则在哄孩子说太爷爷喝醉了……除夕夜家里乱成一锅粥。
而我,一个人来到院子里,我清醒了许多,我记得胡小松家是外来户,我们村的人都是和我一样姓陈的,所以我们村就叫“陈村”,位于城市的正北方。
2023-11-06 06:1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