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哥哥没冻死,他丢了帽子,丢了袜子和鞋,赤着脚在雪地里转圈圈,嘴里还不断地嘟囔:“俺娘上哪儿了?俺娘上哪儿了?”
爹娘结婚后,两年闹别扭,不搭腔,第三年才有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我的大哥。
从我记事时到以后的几十年里,哥哥在我头脑中的形象几乎没有改变:微驼的腰板,两只像小蒲扇一样的大耳朵,两只大眼睛朝着你滴溜滴溜地转,你看他一眼,他马上低下头或转过脸或转过身去,然后,继续做他该做的事,干他该干的活儿。
哥哥是智障人,家乡人称这种人为嘲巴。
从祖上说,我爷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大,在家里属长子长孙;爹又是爷爷和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弟妹11个最后剩下他一个,在家里不但属长子长孙,还是一根独苗;哥哥出世了,又顶起了长子长孙的名分。
哥哥出生时,我的家境还能糊口。爷爷和爹两人干木匠,还经营了一家木匠铺。有口吃的,有件穿的,就盼个人丁兴旺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儿子,全家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哥哥长得也招人喜欢,脚大胳膊长,白白胖胖,有一双滴溜滴溜的大眼睛不说,还长了一对特别大的耳朵。爹常夸耀说:“脚大站地稳,眼大观四方,两手过膝两耳垂肩,那是帝王之相。”
拿哥哥当宝贝的,莫过于奶奶了。奶奶说,她不求孩子帝相不帝相,只要旺相就行。所以,她给哥哥取名旺洲。每天她把哥哥抱在怀里,口中俺那旺洲儿长旺洲儿短的亲热得不得了。娘奶水不足,奶奶便熬好米汤用小勺舀起来,吹了又吹,吹完了再含进口中,试试勺子热不热,然后才喂给哥哥喝。
爷爷和爹则整天商量着,哥哥大了,该上什么学,小学该由谁来教,中学该去哪儿上,反正哥能上到哪一步,家里就供到哪一步。爷爷说:“学费呀,不愁,咱俩少吃少喝点,无非白天干了,夜里再加班,多打几样家具,多打几口棺材卖,孩子上学的费用就挤出来了。”
可是,随着哥哥一天天长大,他们发现有点不对头,哥哥的笑是傻笑,眼睛珠子滴溜滴溜转是傻转。哥5岁才蹒跚走路,9岁才牙牙学语。爷爷和爹爹对哥哥的上学梦彻底破灭了。可怜的奶奶,没听到长孙叫一声奶奶便去世了。
以后,几年的时间里,便是娘抱着哥哥到处求医问药。有一次吃了张大仙的药后,按大仙的吩咐娘给哥盖上三床被子焐汗。结果,差点没把哥焖死。从那以后,哥更傻了。
哥哥快30岁了,也没娶到老婆。听爹娘说,按我们家的生活状况,也有不少上门给哥说媒的,但是爹娘说,好的不敢要,既怕对不起人家又怕对不住人家,如果再找一个智力差一点的,一个傻儿再加一个傻媳妇,岂不是一个饥荒成了俩。如果有个孩子再傻,那不就更麻烦了吗,所以,就决定一辈子也不给哥哥找媳妇了。
对婚姻方面的事,哥哥也不会主动说。一听说找媳妇还红脸。哥越不好意思,村里的人越是拿他开玩笑:“旺洲,给你找个媳妇吧。”
“给你找,给你找。”哥哥听了眯缝个眼,咧着嘴直乐。一边用手摇摇晃晃,一边嘴里重复“给你找”这三个字,乐哈哈地走开,该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去了。
哥哥平日很少言语,对一般的话,他也会说,但他不愿多说,对农活和家务活他都会做。无论在家里或者在生产队里,他干的都是粗活,累活。
家里挑水啦,挑土垫猪圈啦,出猪圈肥啦,这些事,都是哥哥的。干了家里的再干生产队里的。什么活最苦最累,生产队长就分配给哥哥干。一天到晚往山上挑粪啦,一天到晚挑水种庄稼啦,都是哥哥的事。一种活一干就是一天,有时,一连串的就干个十天半月。长期的挑挑担担,哥哥的两个肩膀上分别磨起了一个茧包,硬硬的隆起来,像个小馒头。
只有爹娘心疼哥哥,实在看不下去了,爹娘便找生产队长:“就没有一点轻快活让俺旺洲干干,他整天累得这样,你就能看得下去?”于是队长发发善心,调弄着让哥哥干几天稍轻一点的活。在队长的眼里,哥哥是傻汉是嘲巴,是头牲口。整劳力一天挣10分工,可是不管哥哥干啥活,队长总是让记工员给哥哥记8分。
农村兴帮工,谁家盖房子啦,修个院墙啦,都是相互帮忙。哥哥最愿去干这种事,一是这种干活场面热热闹闹;二是同桌吃饭,也不分你低我高,吃完饭,主家还都会和对待别人一样塞给哥哥一包香烟。因为哥哥实干,无论谁家都喜欢让他去。
有这么一个傻儿子,爹娘始终觉得是块心病,尤其是哥哥老了,不能干活身体还有病的时候,爹娘对他就更放心不下,更疼爱有加了。
每当谈到哥哥,爹心里总是很矛盾,他既心疼哥哥,又觉得哥哥不给他争气,很无奈。爹常这样说:“有两句话就像说的是俺家的情况:‘养儿不如我,要钱做什么;养儿胜似我,要钱做什么!”
几年前,娘在给爹和自己做好了寿衣以后,又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给哥缝寿衣。80多岁的老娘,顶着满头白发,为傻儿子缝寿衣,心里是啥滋味啊,那一针一线穿的都是娘心上的肉啊!缝完以后,娘对我说:“你哥哥费了一辈子力,活得不易啊,又没个家下(妻子),他穿着娘做的衣裳走,娘心里舒坦。要是他死在我后边,你记着,千万给他穿得板板正正的。”
对于爹娘的疼爱,哥哥心里不是不知道。平常没事,他总是依偎在娘的身边,娘要起身了,他扶一把,娘要上厕所了,他把便盆拿到屋里,免得娘出去受凉。爹不小心摔折了胯骨,躺在床上几个月,都是哥给他端屎倒尿。
两年前麦季的一天,我回家看望爹娘,看到爹在院子乘凉,娘在屋里午睡,哥哥正在外屋喝水。哥哥喝了几口,瞟了一眼院子里的爹,又瞟了一眼里屋睡觉的娘。然后放下水杯,走到里屋,从爹的床上拿了一件褂子盖到娘的腿上,又扯了一条裤子盖到娘的身上,可能他觉得还不够暖,又回身把爹的被子抱起来,“呼啦”一下盖到娘的身上。最后还低下头掖了掖被角,又弯下腰把娘的两只鞋放整齐,然后才回到外间继续喝水。
1999年春节前,我娘患了一场大病,转了几个医院,好长时间没回家。腊月初八这天,刺骨的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裹住了我们的山村,就在这一天,哥哥走失了。村里人有的说他往村东方向走了,邻村的人说见他在镇医院门口转悠。听了这话,我断定哥哥肯定是去医院找我娘了。不过,他只知道娘在镇医院住,却不知几天前又转到市里的医院去了。晚上,哥哥仍没回来,大半个村子里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四处寻找,找了半夜,也没找着。大伙说:“这下完了,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这冰天雪地的,焦旺洲肯定是冻死了。”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又去找,终于在离我们村8里地的山坳里找到了哥哥。哥哥没冻死,他丢了帽子,丢了袜子和鞋,赤着脚在雪地里转圈圈,嘴里还不断地嘟囔:“俺娘上哪儿了?俺娘上哪儿了?”看到这个情景,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2002年11月11日,娘过90大寿。吃饭时,爹给哥哥盛了一碗肉,递到哥的手里,说:“让你也过个生日吧!”从爹的口中,我才知道农历十月初十是哥哥的生日。哥哥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过生日啊。爹接着说:“甭看你哥哥他命不好吧,但是70岁了,还有爹有娘,不容易呀。”
没想到刚过一个月,爹突患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此时,娘也患病不起,我和姐姐商量把娘也接到医院住下。哥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娘,长时间没有移开。娘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执意在离家前看一看爹和哥哥的寿衣齐全了没有。她一件一件的翻看,看得很仔细,当看到哥哥的寿衣上有一根带子没缝牢时,又让外甥女桂花给她拿来针线,一针一针地把带子缝好。娘在缝寿衣时,哥哥又直盯盯地看着娘的一举一动。此时,他的眼眶里泪水滚动。
爹最终未能抢救过来,住院第八天,医生告之病危,为了不使娘受到刺激,我们把娘转移到了淄博市里的表姐家。才把爹接回家,爹在老屋去世。我注意到那两天,哥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爹的灵前,低着头,长时间地注视着灵桌上爹的遗像,又抬起头,长时间地注视着挂在墙上的娘的相片,下巴总是微微颤动。
爹走后,娘又不在家,哥哥成天一人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呆。照顾他的外甥女桂花只好骗他,说我娘很快就回来了。哥听说后就每天坐在大门口,眼睛直直地望着路口。
娘在城里也想家,她想我爹更惦念我哥。我告诉娘爹病好了,哥哥也很好。娘就说:“让你哥哥和你爹在一个桌子吃饭,黑夜让桂花起来给你哥哥盖盖,千万别冻死他了。”
当我回家把这些话告诉桂花时,哥哥听到了,他低下头,一声不吭,然后脱鞋上床,用被子把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我告诉他,再等十来天,天就暖和了,娘就会回来了。哥哥蒙着头,隔着被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没想到就在这天夜里,哥哥突然犯了癫痫病,一头倒在了床沿上,磕破了脑血管,成了脑溢血,昏迷不醒。
我们赶快把娘接回家,好让她再看哥哥最后一眼。娘一进家门,就扑到哥的床前,喃喃地说:“旺洲啊,你不是盼我回来吗?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娘回来了。”但不管娘怎么喊,哥哥再也听不到了,他闭着眼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呼着气。娘把哥哥的头放进自己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哥哥。哥哥终于在娘的温暖的怀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走了。这一天,离爹的去世整整90天。
哥哥就安葬在爹和娘的合葬坟前,这是爹生前安排的。爹说:“你哥哥孤单单的一辈子了,没个家下,没个儿女,死了就让他在俺和你娘的跟前,跟俺做个伴儿吧。”
当我处理完哥的后事要回京时,又去爹和哥哥的坟上看了看。两簇花圈并排着立在相邻的坟头。爹的坟上的花圈已褪了色,哥哥的坟上的花圈依旧新鲜,挽联在微风中飘飘扬扬,像是哥哥的双手在向爹挥动。看到这情景,我心里在说,哥哥呀,你没白活一生,你不是一个嘲巴,你是我的好哥哥,是咱爹娘的好儿子啊!
我正出神地想着,突然,哥坟上的花圈弯下了腰,慢慢地、慢慢地倒在爹的坟头上……
2023-11-06 18:2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