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父亲走了,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一栋荒废多年的老屋。回去看什么呢,他不知道,好似有根看不见的绳索拽着他的心,让他一步步顺着阡陌小道回了家。
老屋残破不堪,门楣脱落,窗棂歪斜。他看得一阵心酸,目光垂落,停在墙角一只破了皮的拨浪鼓上,再也挪不开。那拨浪鼓是陪伴了父亲多年的物品,手柄处摩挲得像镀了一层釉,即便积了灰尘,也掩不住光亮。
他拾起拨浪鼓,拂去灰尘,轻轻转动起来。“噗咚……噗咚……”低沉的鼓声唤醒尘封的岁月,他又看到了父亲满面风霜的模样。
儿时,每当村庄被暮霭笼罩,便有依稀的鼓声传来,“噗咚……噗咚……”那声音沉闷短促,像人疲惫的叹息。当鼓声渐渐清晰,一个挑着货担的矮壮身影便出现在村口。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有年小年夜,雪花一阵紧过一阵,天黑了许久,父亲还没回家。母亲不时推门去看,担忧得坐立不安。他烤着火,安然地看着电视。母亲的担忧,他是没有半分的,对父亲,他除了惧怕,便是恨意。
父亲对他很严厉,很少给他好脸色;他好斗,把小伙伴打得大哭,父亲黑着脸,揪着他去认错;他顽皮,把算盘踩在脚下当滑板,父亲眼一瞪,抓起扫帚就扔过去;他贪玩,偷偷跑去河里摸鱼虾,父亲闻讯赶过去,拿着柳枝抽得他哇哇乱叫,逃了半里路……就是那一顿打骂,让他从此远离父亲,再也没喊过他。
即便后来母亲告诉他,他有一个不幸溺水夭折的哥哥,父亲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儿子而打了他,他也无法释怀。择业时,他放弃了本地优厚的工作,远远跑去北方谋生活,从此很少再回家。母亲常打电话来嘘寒问暖,父亲却是从不联系的,仿佛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去记恨他。
那天,他在酒店和朋友推杯换盏时,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他的手抖了抖,杯中的酒泼洒大半。他连夜赶了回去,还是晚了,父亲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那时他才知道,父亲中风偏瘫卧床很久了,只是不让母亲告诉他,怕影响他工作。心中的恨意瞬间瓦解,悲恸如巨石落下,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无数个夜里,他辗转反侧,父亲爱过他吗?他不知道,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底。正是这个疑惑,牵扯着他回了老家。
“你爸苦了一辈子,就希望你能有出息……”邻居李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看着他手中的拨浪鼓说道。他怔住,突然想起那个小年夜,父亲裹着一身雪花回家,来不及喝一口热茶,便乐呵呵地从货担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他。那是一只钢笔,他心心念念已久,没想到父亲远远跑去城里买给了他。
他也想起小时候,父亲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看了一眼父亲的拨浪鼓,响亮地答:“我要当卖货郎。”在他看来,卖货郞多自由,想去哪就去哪,和别人说说话,就把买卖做成了。他以为父亲会高兴,却没想到父亲拉下脸,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不要做卖货郞,知道不,从小立志要高远,要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他委屈得大哭,不敢再提做卖货郎的话。
当年,他只觉得父亲太凶,不是打就是骂,现在他才明白,父亲是不想儿子走他的路,生活在社会底层,风里来雨里去,尝尽人间辛酸。父亲是爱他的,只不过这种爱,被严厉包裹着,直到多年后他才懂。
离开老家时,他带走了拨浪鼓。心里原本虚空的地方,被温暖填得满满当当。
2023-11-06 18:2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