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避免睹物思人,便带着我和小妹,迁居到傍燕儿山的乡下。
父亲看中的这块地方,是有一年和学生旅行时,偶然发现的。不知怎的,他便一心一意要实现在这里买一块地盖房的愿望。他亲自设计建造这所红砖的小洋房,原是要和母亲颐养天年的,谁知母亲未及看到它完工,便撒手先去了。但是父亲仍照原来的意志,辞去半生教授的职务,决心乡居着书。
我虽然正为失母而悲痛,又突然离开城市,离开熟稔的亲友,到一个陌生的乡下过活,但当我走进这所新居时,不禁给眼前新鲜的景色迷住了,蓝天、绿竹、红砖、白墙,配合得这样醒目清心。
母亲去世,主妇的责任便落到我身上。操持家务,我该胜任愉快,因为母亲早已给我做出了好榜样。
刚搬来的那年,妹妹只有十二岁,我比她大一轮。我要照顾老父和这样小的妹妹,俨然是个小主妇了。
有一年,快到暑假时,父亲突然告诉我们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说他的一个已经在大学做了助教的学生,准备来此度假,因为父亲有些着作需要他帮忙整理。他要我把客房收拾整洁,扫榻待客。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怎么能不令人兴奋呢!
终于,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来了,父亲为我们介绍后,便对他说:“云生,你要像在家里一样,不要客气,要什么尽管对芳儿讲好了。”他很礼貌地向我鞠深躬,我手足无措,还礼不迭。
家里有了客人,生活便紧张起来了。虽然我已二十八岁,但对于和青年男子的交际,仍然不太习惯。他很客气地随着小妹叫我芳姐,随着我也管兰儿叫小妹。可是小妹叫他云哥,我不敢;小妹随便出入他的居室,我也不敢。虽然他的居室差不多每天都是我亲自为他打扫整理的,但我只趁他在父亲书房或同父亲、妹妹外出散步时才进去,把蚊帐放下,将蚊香点起,小心仔细地把零乱的书桌整理好。如果他一天待在自己房间没出去的话,我便难为情地不进去了。其实,以往来这里的客人,都是由我来招呼的,但是没有一次使我像这次那么不自然。我有时想,这个青年来得蹊跷,父亲并不需要人帮助工作……或许……我的脸开始发热,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小妹和云哥已经很熟了,但是我仍然和他保持一段礼貌上的距离。因为我相信,在这中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丝在交织颤动着;因了它,我享受到在默默中回味、心跳、脸红,以及心灵被这些情感牵制得难以入眠的快乐。
有一天,我又在他和父亲出去散步的时候,走进他的居室。香烟和汗垢的气味,从我为他整理的枕褥中散发出来。我心想,和爸爸一样,独身男子的房间总有一股怪味。闻着这股怪味,我亲切地微笑着。正在这时,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一进来看见我正为他整理床铺,便急忙过来按住我的手,夺去我手中的被子,红着脸说:“怎么好麻烦你,芳姐,我自己来……”无意中接触到一个青年男子巨大而温热的手掌,我的脸又因血液的冲击而发热了。他也好像在怪自己的莽撞,难为情地笑着说:“我来给老师找一张地图……”我帮着他找,才把二人间的局促掩饰过去。
第二天,小妹跑来对我说:“云哥说,他怪不好意思的,不知道原来每天是你替他打扫房屋,他一直以为是老张。”我怕要被淘气的小妹取笑,便一本正经地说:“你告诉云哥,不要客气,咱们家来了客人,不都是我招呼吗?”其实我这次的心情,显然是跟往日不同的。
小妹成了我们的传话筒,他要什么东西,总是叫妹妹带了话来:“云哥问你借一支毛笔。”“云哥问你可有信纸?”“云哥说你的字真漂亮。”“云哥说你是好姐姐。”他好像从妹妹那里探听了更多关于我的消息。
有一次,我看见小妹和他立在院中花圃前谈话,见我来便不说了。小妹局促地对我笑着,我想她不定又在和他说我什么。回到房里,我便问小妹:“坏丫头,你又在和云哥说什么来着?”她的脸一红跑了。她这张淘气的小嘴,不要在云哥面前把我说得太多呀,那是很难为情的事。
我从小妹嘴里,也知道他的许多事。知道了他喜欢吃什么菜,我便每天亲自到离家很远的市上去买来。夏天的早晨,路旁闪耀着露珠的青草,甜蜜而清香,每一条小路我都想走过,我不嫌路远!我要告诉每一棵草,我是什么心情。太阳晒得我出汗,并且告诉我初恋是这样温暖。
忽然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为什么不带云生到燕儿山去看看呢?芳儿也去吧!明天我正好要到城里去,给你们三个放一天假好了。”
第二天,送走父亲后,我赶着预备了三份野餐,我们便一同去燕儿山。到了那块因燕形的岩石而出名的半山上,我们坐下来休息用餐。在大自然里,我也不像在家里那样拘束不安了,和他有了比较自然的说笑。吃完以后,小妹又提议前进,因为再向高处去的山上,开了各种山花,可以采回来插瓶。可是我已经无力前进了,让他们俩去山上跑跑,我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
我一头躺在草地上,张开双臂,任清风饱吻着我的全身。我好像躺在荷叶里的一粒水珠,荡动着,轻漾着。我感觉天空之下任何东西都是美丽的。身边不知名的野花环绕着我,每片从我上空经过的云朵,都寄托了我的梦想。我体会到,父亲和姑妈安排这个青年到这里来的用意。我感激我的长辈,为了我的幸福多方打算。他会是我的终身伴侣,我将无限地依赖着他。我们将同室而居,我不知我会有几个孩子……我是这样地喜爱孩子!啊!我太放肆了!我怎么可以想到这样令人脸红的事呢!
他们俩跑得涨红了脸回来,妹妹从他手里摘下两朵红花插在我的鬓边。他擦着汗,微笑地在一旁看着,我不由得低下头来,好像刚才那一段放肆的梦想会被他看透似的。
就这样,日子在快乐中逝去,每年感觉漫长的暑假,今年竟短了许多。在一天的午饭桌上,他告诉我们,第二天就要回城里去,因为学校马上就开学了。听了这样的话,只有父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虽低头默默地吃着饭,心中却思潮起伏。
午饭后,我坐在桌前看书,希望把纷乱的心情平复下去。
小妹忽然掀帘进来了,在一旁坐下,露出她从未有过的一副沉默的神态。她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芳姐,云哥要走了!”
“哦——”我故作若无其事地回道。
“两个月过得真快啊!”
我没有作声。
“姐姐,你在想什么?”
“看书呀!”
“姐姐,我问你,你说云哥这个人好吗?”她更靠近我。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瞪了她一眼。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她把身子一扭,仍是那副矫情的样子。
这小女孩又来打趣我吗?或许是她转达了云哥的意思吗?想到这里,我的脸又热起来,但仍装出平静的样子说:“他是个受大家欢迎的客人。”
妹妹听了,噘起嘴说:“姐姐说话真不痛快。”
是的,对于妹妹的一张毫无遮拦的快嘴,难道我敢痛痛快快地说出我正爱恋着他,我正为离情所困扰吗?
小妹没头没脑地来了,又走了。我继续把沉思放在字迹难认的书本上。
忽然,窗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芳姐,在午睡吗?”是他轻敲着窗子在问。
“没有,要什么东西吗?”我站起来,故作镇静地这样对他说,心却喜悦地跳动着。
他走到门前,隔着竹帘讷讷地说:“芳姐,我——我要跟您谈谈,可以吗?”我还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他又说:“我在竹墙外等您,好吗?”我点点头,他去了。我坐回椅子上,发了一阵呆。
和我谈谈,我已经意会到那谈谈的意思,这怎能使我不心慌?我知道他要说的、要求的,我也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不过幸福也不要来得太早啊!那会使人忍受不住的。我将怎样回答他所谈的问题?他会怎样向我说呢?时间是这样短促!
在竹墙外,我们无意地漫步,他还没有开口,就已经紧张得在擦额上的汗珠,我也可以听得出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声。慢慢地,我们走到一片树荫下,它足够遮住我们俩的热情。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求芳姐一件事……”
是什么事,说啊!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既然能开门见山地说,怎么又半途接不上了呢!
“芳姐,您一定肯帮我们的忙……”
帮“我们”的忙?
“就是——就是,求芳姐跟老师说,我跟小妹的事。”
跟小妹?……乌云遮住了半个天!
“希望老师能答应我向小妹求婚,芳姐也许知道了……”
我像从半空中被扔了下来,向下沉,沉,沉……四周的空气压迫着我,我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心中只有一个问题:他爱的竟是妹妹,怎么能够!她才十六岁!
但是我努力把紊乱的心绪压制下来。我的教养使我爱我家中的每一个人,更爱我幼小的妹妹。
晚上,我仍如往日那样把父亲的床铺整理好,然后轻轻地走到他面前,替我爱恋的人向妹妹求婚。父亲一听,愣住了:“哦?”他迷惘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去。
父亲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我知道这出乎他意料的求婚对象,使父亲无措了。久久的沉默。我不得不再为他们解释说:“他们俩都有这番意思了。”
父亲似乎痛苦地望着我,说:“可是,芳儿……”
我不愿父亲再提到别的,不等他老人家说下去,便截住说:“您就答应了吧!”
父亲终于点点头,我退出去,听见父亲在我背后长长地叹着气。
我的初恋,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恋爱。我所爱恋的人娶了我的妹妹。初恋像云雾在山峰的心上游荡,有无数美丽的幻象。在我初恋的梦幻中,是一个肥皂泡,吹开,涨大,飞去,终于破碎了。以后我没有再恋爱过,因为那美丽的初恋已够我咀嚼一生;它虽没有成功,但确曾使我沉溺在幸福里。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动我心魄的爱情了,那么我今生又有何再求呢?
2023-11-06 18: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