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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姥姥最打怵的就是过冬天。
一到冬天,姥姥就一宿一宿地咳嗽,只能坐着睡,坐累了就跪着睡。姥姥的枕头边上总放着一个小苹果,她咳嗽厉害的时候就咬上一口压一压。压什么?不知道。怕咳嗽声吵醒我们?那姥爷的呼噜声比姥姥的咳嗽声吵人多了。
那时候,还没有水缸高的我就知道半夜起来从缸里舀一瓢凉水给姥姥放在炕头。姥姥会在水缸前垫上两块石头片,垫完又取下一块——垫薄了怕我够不着水,垫高了又怕我一头栽进缸里。
那时我就想,为什么姥爷不管姥姥?姥姥说:“咳嗽声把房盖儿掀了,他也不会醒。”真实的夫妻可能就是这样,咳嗽半辈子了,这还算个事儿?
咳嗽这事儿还真折磨了姥姥半辈子,天一凉姥姥就变成另一个姥姥了。对她来说,有点儿烟就呛得慌,见点儿风就咳嗽,好像总半口气儿、半口气儿地喘,有时喘着喘着气儿就上不来了。她在炕上暖和的地方围着被子坐着还好点儿,只要一下地、一见风,就捯不过气儿来。
懂事儿的我冬天里把能干的活儿全干了,不能干的也努力干了。姥姥说五六岁的我干起这些活儿来就像个大人,有模有样的。
妈妈从青岛给姥姥捎来的桃酥点心,我每天都用热水给姥姥泡上一碗。每次姥姥都喝半碗剩半碗,她总说“吃不下了”,其实是留给我的。懂事儿的我也总说“吃了恶心”,想留着剩下的这半碗,等夜里姥姥咳嗽时,我再从暖瓶里倒点儿水兑上让姥姥喝了。如今在商店里看见那少有人买的老桃酥,我还倍感亲切,姥姥在的时候我还时不时地买上一斤带回家。
我怕姥姥死。很多个冬天,姥姥都说这一冬她过不去了,所以春天一来我和姥姥都心花怒放。什么是春?姥姥房檐上的冰柱子化了,水缸里的冰块开始不成形了,门可以不费劲儿地推开了,这就是春啊!我和姥姥的春比别人的来得早,盼得急呀!
春天一来姥姥就不咳嗽了。我们的春是我长大了,工作了,能挣钱了,生活好了,我开始给姥姥买最好的营养品了——营养品是姥姥的止咳糖浆。可姥姥依然打怵过冬天,这个冬是姥姥生命中的冬。
好日子开始的时候,姥姥已经七十岁了,这是她生命中的冬天。眷恋生命,热爱生活的人才怕死。姥姥说:“人就是贪心啊,年轻的时候就想能活够七十那就算大福了,可七十来了怎么这么不甘心啊。”
我问姥姥:“假如现在地球静止了,一切都不变了,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年龄定格,再也不变了,你选择多大?”
姥姥说:“二十来岁。”
“那时候有什么好啊?穷得叮当响,你应该选现在啊,什么都有,做一个富富裕裕的老太太。”
“孩子,甭管多富裕都没有年轻富裕。年轻的富裕就是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年龄大了富裕管个啥?眼也花了,牙也酥了,浑身都要散架了。钱有的是,可身子穷了。”
我想起从前我们节目组的一个女孩,因为相爱的男朋友没钱,她只能面对现实,选择了一个有钱人而放弃真爱。她流着眼泪跟我说:“倪老师,如果我有五十万,我绝对选择爱情,没办法,人要面对现实。”我相当震惊,我说:“我可以给你五十万,咱们交换吧。我拿五十万换你十岁,也就是你年老十岁,我年轻十岁。我再给你一千万,把你那双明亮的眼睛给我,把我这双浑浊的眼睛换给你。如果你还需要钱,我再给你一千万,换你这好看的、年轻的、充满力量的双腿,你觉得如何?”
她笑了,然后又哭了。最终,她还是走了她现实的路。
姥姥的冬天很漫长,我们竭尽所能让她的冬天变温暖。从精神到物质,只要姥姥愿意,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孝顺”这两个字从来都不能拆开。
家中的东西,姥姥觉得最金贵的就是我的那些奖杯,光荣与梦想始终是姥姥的精神所望。一大堆的奖杯放在箱子里,姥姥一个一个地摆出来,我再一个一个地装回去。
那年的“华表奖”最佳女演员奖,我和八十五岁高龄的黄素影老师并列获奖。黄老师是因为在由张洁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里演母亲而获奖的。因为给姥姥念过这本书,所以我回来跟她说:“我今天见着张洁的妈了啊!”
“啊?张洁的妈不是早去世了吗?”
这就是电影的魅力,张洁的母亲在电影里永生了。
我给姥姥看我和黄素影老师的合影。姥姥无比羡慕地用手摸着照片:“你看,这路的人活多大岁数都有用,还能获奖,这个老婆儿没白活!”
“姥姥,你好好活着,赶明儿我也写个电影剧本,就叫《姥姥》,请你主演,也让你获奖。”
姥姥笑得前仰后合:“主演不行了,老了,天快黑了。”
请姥姥拍电影虽是一句玩笑,但姥姥心里还是升腾起一丝期望,已经许久不提的白内障手术又被提上日程了,新衣服拿出来又放回去——“等有个大事儿再穿吧。”姥姥说的大事儿,就是拍电影。
姥姥走后我也常后悔,许给姥姥那么多虚无的光荣与梦想,到底是帮了姥姥,还是害了姥姥?心中的旗帜一面面地升起,鲜花一团团地怒放,姥姥的冬天真的变温暖了吗?许多好日子还没过,许多梦想还没实现,姥姥愿意走吗?
没有希望,是不是也就没有失望?
2023-11-06 18: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