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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正文:

二哥订婚后,女方就催着盖房子。其实,女方不催,房子也是要盖的。之所以一拖再拖,原因很简单,父亲没钱。

父亲和母亲不知商量了多少个夜晚,他们把家里的收入反复计算,一遍又一遍,还是不够,缺口太大。多少个月夜,父亲就蹲在院子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清凉的月光一点一点洗亮了父亲的思绪,缭绕的烟雾一点一点抽干了父亲的疑虑。终于,父亲下定了决心—烧窑。

烧窑是个要命的活。从准备到一窑砖出炉,大半年的时间里,足足会让一家老小褪三层皮,最操心的那个人则丢了半条命。虽然它只需花费很少的钱,只要有力气就够了,但在当时的农村,这事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轻易走这一步。

可父亲敢。

父亲有胆量,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惜力气,或被逼到墙角,还因为他有过一次烧窑的经历,他心中有数。虽然我不知道十年前为大哥盖房子烧的那一次窑究竟耗去了父亲多少精力,但我知道,有那一次成功的经验支持,父亲有底气。

于是,在第二年的开春,大地刚刚回暖之后,我的父亲,那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男人,那个已近天命的男人,在众人一片或赞叹或嘲笑的注视中,毅然决然地开启了他的伟大工程。

烧窑最打磨人的活是脱土坯。一座四万砖左右的土窑,需要近四百块土坯做窑皮。土坯对土有极高的要求,太沙的土不行,那样坯容易散;必须用黏土,但又不能太黏,那样会和砖粘到一起。我们那儿又都是沙地。去哪儿弄黏土呢?只能去村北的起土坑。

于是,整个春天,父亲都起早贪黑,赶着我们家那头小毛驴,拉着板车,一车一车从村北拉到村南。在温暖的阳光里,在绿油油的田野中,父亲的板车如同母亲织布机上的梭子,从村北到村南,再从村南到村北。母亲织布机上的棉布越织越长,父亲的土堆也越积越高。

一个春天,父亲拉够了打砖坯用的土,也拉够了脱土坯用的土。土是拉够了,父亲整个人却瘦了一圈。

接下来就是等天气。脱土坯要等到六月,那时候太阳够大,气温够高,雨水又少。天热,坯才干得快,但脱坯人就要受罪了。头顶大太阳,室外如蒸笼,人站在外面都热得受不了,更何况干重体力活了。

父亲抬头看看热辣辣的天,感觉时候到了。事不宜迟,开工。

父亲每天都早早起床,和够一上午用的坯泥。和坯泥是有讲究的,全用黏土不行,太黏;要掺些沙土,把土翻上几遍,翻均匀了,加上水,再加上麦秸做筋。父亲脱了鞋,高挽裤腿,跳进泥水里,使劲踩。我看见父亲像跳舞一样,在泥里荡来荡去,觉得很好玩,想自己十五六岁了,也应该踩得动,就一甩鞋子,跳进泥里,学着父亲的样子踩。可是,不大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坐到旁边歇着了。父亲哈哈大笑,说:“不行了吧!”然后就不知疲倦的,踩了翻,翻了踩,踩着踩着一早上就过去了。

匆匆吃过早饭,太阳上来了,温度也上来了,父亲来不及喘口气,就撂下饭碗,直奔工地,正式脱坯。

脱坯的程序其实很简单,先把木槽放在地上,把泥团放进木槽里,用木抹子抹平,然后轻轻把木槽抬上来,再均匀放在下一个位置,一块湿坯就脱好了。不简单的是搬运泥团。一块干坯有三十斤重,而一块湿坯则可重达六十斤,脱好后晒至半干,还要翻坯,以保证两面干湿均匀,同步晒干。父亲两个小时能脱七八十块,而翻这七八十块坯则会耗费四个多小时。

被父亲事先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不大一会儿就出现一条条整齐的湿坯队伍,它们如码好的麻将牌,或排好的军旗子,又像是待检阅的部队,而父亲就是他们的指挥官。父亲一会儿健步如飞,一会儿弯腰似弓,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如一位指挥若定、胸有成竹的将军在排兵布阵,院子就是他的战场,湿坯就是他的士兵,也是他骄傲的作品。

火辣辣的太阳落到父亲的背上,如无数颗晶莹的玛瑙;火辣辣的太阳落到湿坯上,如无数只活泼的蝌蚪。不到一刻钟,父亲就大汗淋漓,挥汗如雨。他索性把已经溻透的衬衣脱下来,光着膀子肆意挥洒。父亲的脚下是一条渐伸渐远的坯河,父亲的背上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汗河。

太热了。父亲只能干一会儿,就回到树荫下,喝一大杯母亲准备好的凉茶,然后擦擦汗,接着干。一个上午,父亲足足喝干了三暖壶茶。

哥哥也想帮助父亲,就学着父亲的样子,铲泥进槽,用木抹抹平,脱槽后退,一招一式,煞有介事。可是,没脱十块,就累脱了水,一头栽倒在地上。

父亲还请了几个邻居帮忙,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小伙子,东邻二牛哥,西邻老虎哥,南邻石磨叔,北邻树墩叔,都是脱坯的好手。好烟好酒好席面,好吃好喝好招待。可是,干不到两天,他们就以各种理由不来了,受不了。

只有父亲,像一位孤独的斯巴达勇士,坚韧地守护着他的战场。

脱坯、翻坯、收坯,这一系列的工作必须在几天内完成,以防暴雨突至,辛苦水流。父亲的工作强度可想而知。

坯脱够了,晒干了,码齐了,父亲的上身整整脱了一层皮。

接下来的打砖坯工作相对轻松些,租来一台制砖机,请一些帮工,因为工作轻松,茶饭又好,所以人比较多。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十月份开始装窑,点火。二十天后出砖。每一道工序,父亲都亲力亲为,从头盯到尾,丝毫不敢马虎,也丝毫马虎不得。

从开春到十月底,父亲如上紧发条的钟表,整整忙了二百天,一天不得安闲,一刻不得安闲。

终于,四万块青砖整整齐齐码了一院子。阳光垂在砖块上,青蓝的光在父亲眼中跳跃着,像无数只欢快的麻雀。

卸下重担的父亲长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倒地。

父亲大病了一场。

2023-11-06 18: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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