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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礼物的故事,而那个故事往往和遗憾有关。
在大多数中国家庭,妈妈总是精打细算,不能满足孩子的每一个愿望。但尚未长大的孩子并不总是理解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妈妈总是不履行已经答应的承诺。
我们希望讲述几个和礼物有关的故事,记录几对母女从不理解到和解的过程。在她们的故事里,感受日常生活的情感重量。
每个人都有一个未能如愿的礼物
她的童年生活总是充满缺憾。
陆晓义9岁生日快到的时候,妈妈问陆晓义要什么礼物。她说,想要一个火炬雪糕。那是一款为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而生的雪糕,火炬造型,里面是奶油,外层裹着一层酥脆的巧克力壳。在那个夏天,“火炬”是这个湖北小镇上,所有小伙伴的追求。平日里陆晓义吃5毛钱一根的冰棒,一根火炬雪糕却要4块5。那对孩子来说真是一笔巨款,她只敢在生日的时候提这个愿望。
妈妈答应了。她说可以啊,生日的时候就吃一个火炬吧。
生日那天,陆晓义满怀期待地起床,但是没有看到火炬。她去问妈妈,可以给我买火炬了吗?妈妈说,我还在忙,一会儿给你买。陆晓义按捺住自己的渴望。两小时之后,她又去找妈妈——我要吃火炬。妈妈说,我真的在忙,过一会儿再给你买。陆晓义记得,这样的对话在那天重复了四五次。最后一次,妈妈生气了,怒吼了陆晓义一顿——整天就知道吃吃吃。
如今34岁的陆晓义已经不记得生日那天自己到底有没有吃上一个火炬。现在她在北京国贸上班,一个月的收入有母亲的十数倍,一根火炬雪糕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零食了。
如今,她也成了一个小女孩的妈妈。但陆晓义一直记得9岁生日那天无奈的等待和满腹的委屈。
那似乎是童年的集体记忆。她渴望一个礼物,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不能如愿。
25岁的游西丝刚刚从一所211高校研究生毕业,进入工作,是一个特别爱美、总乐于和周围人分享美的女孩。在她的印象里,自己没能得到的礼物是集市上的头花。那是五岁的一个下午,她跟着妈妈去赶集,她看到亮晶晶、五颜六色的头花,可以绑在辫子上。那时候为了省事,游西丝被打扮成了假小子,从来没有机会留长发。但她觉得头花很漂亮,而且好多小伙伴都有,她说自己也很想要。妈妈拒绝了。从小妈妈就告诉游西丝,不可以注重外貌,你一臭美,就不往好学了。妈妈也从来不打扮和保养自己。她觉得这些都不必要。
但是游西丝固执地站在摊前不走。妈妈说,那你就站这吧。游西丝看着妈妈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开始哭。天一点点变黑了。她在那里站了半小时,妈妈过来领她,说你还要吗?她说,我不要了。
对于礼物的渴望她选择深埋在心底,甚至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
41岁的刘娜,是南京一家宠物店的老板,个子小小却非常强韧。她独自抚养着10岁的儿子,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包括他最喜欢的钢琴课。她记得,在自己10岁出头的时候,拥有一架钢琴是她内心最强烈的愿望。刘娜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浙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妈妈把她的日常生活照顾得很好,但是从来没和她谈过心,问过她喜欢什么,是不是想像别的小伙伴一样,再学习一门兴趣?她感觉到妈妈并不懂她,心里知道钢琴是不可能实现的礼物,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只是偶尔内心会泛起一点委屈,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呢?
这些童年没有开口的愿望、没有得到的礼物,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她们,也影响着她们对于妈妈的感受。为什么很少关照自己的感受?为什么总是拒绝自己?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履行已经答应的承诺?童年的委屈漫溢出来,都变成对妈妈的不解。
理解妈妈的那一天
直到长大,她才看到生活的全貌。
长大之后,陆晓义和爸爸的关系总是比跟妈妈的好。她考上名牌大学,很少回家,开始探索自己的人生,之后她在北京成家立业,在物理距离上和妈妈渐行渐远。如今,陆晓义的妈妈依然特别节省。疫情期间蔬菜价格涨得厉害,妈妈就不断在各个平台对比,一番折腾最终节约了五块。陆晓义说,钱不用这么省啊。妈妈会说,你和你弟弟读大学的钱,家里买房子的钱都是我省出来的。
陆晓义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妈妈会用这么粗暴的教育方式?爸爸说,妈妈念完初中没有再读书,18岁就成为妈妈,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陆晓义才意识到妈妈的局限性,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
其实,生活也没有给过妈妈很多礼物。
上大学之前,游西丝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妈妈起冲突。比如妈妈下午四点半回到家,看到家里的灯开着,她心疼电费。游西丝说,可是我要写作业。那时天色已经在半明半暗中,可是妈妈说,写作业也不用开灯。游西丝又回嘴了几句。妈妈拿竹子编的扫帚打她,她就直勾勾地盯着妈妈,不躲,不哭。打完之后,她才偷偷躲起来哭。她常常在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妈妈。
有一回,她看到自己的手掌有一条横纹。妈妈说,我也有一个,你这是遗传我。游西丝感到非常绝望,她一直想着自己可能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那之后她的梦也做不成了,“完了,我就是我妈的孩子”。
考上大学,游西丝终于离开家,离开妈妈。她开始释放自己“臭美”的天性,是宿舍里第一个学会化妆的人。她很喜欢买衣服、发饰、化妆品,“都是自己给自己买”。她渴望长大,渴望独立和自由,和妈妈越来越远。
但在某一个时刻,对妈妈的理解却突如其来地发生。有一次游西丝搬完家后,肩膀神经痛,开始失眠,贴了十几张膏药还是痛,她变得非常暴躁。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妈妈。“人在非常疲惫于生计的时候,你其实是没有办法保持很好的脾气的。”小时候,游西丝的爸爸不务正业,妈妈每天四点就起床,去建筑工地上班。妈妈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容易困顿,但是每天都要早起。那时候还要照顾自己,艰难地维系家庭,想必是很大的负担吧。
游西丝开始站在自己的“成人生活”里去回望妈妈的遭遇。年轻的时候妈妈很漂亮,但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妈妈曾经很喜欢写作文,很喜欢看书,也会在纸上画唱戏的小人,她有自己的才华和爱好。但妈妈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小时候照顾弟弟妹妹,长大之后挣到第一笔钱寄回家给爸妈,再之后结婚生子,开始为自己的家庭奔波。在妈妈的粗暴背后,游西丝看到了一个敏感、多思的女性的压抑,“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真正经营自己的人生”。
有时候,甚至自己要被真实的生活狠狠砸中,才真正懂得了人生。
就像作为小女儿的刘娜,她是陪伴在妈妈身边最长时间的人。但随着她的成长、独立,她觉得妈妈总爱唠叨,干涉自己的人生选择。当她要去异乡工作,妈妈不肯;当她只是年龄到了,要嫁给一个跟自己感情并不好的男人,妈妈不肯……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她觉得,妈妈跟不上时代了,总是不支持自己,总爱啰唆。她常跟妈妈置气,觉得像小时候一样,妈妈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经历了人生的巨大变故——离婚后,前夫将儿子藏匿了四年。她积极地行动,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才让孩子回到自己的身边。如今她守护着儿子和宠物店,付出百分之百的爱对待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在那一段漫长的艰难岁月里,是妈妈一直支持着她。她才发现,妈妈其实一直很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和前夫不适合,也知道,她是一个坚强有韧劲的女孩,一定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样深刻的懂得,是母女之间才有的。
原来妈妈已经给了我真正的礼物
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陆晓义和妈妈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好了。她看到妈妈对自己的女儿全身心付出,没有一点点保留,眼睛都要看出蜜来了。她深刻地知道,妈妈不是不爱自己的。去年疫情的两个月,湖北封城,陆晓义和丈夫轮流在家带孩子。她感觉非常痛苦,一边远程工作,一边带孩子,几乎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之后妈妈来了,她的生活终于恢复如常,“人生得到了解放”。
陆晓义觉得妈妈给自己真正的礼物,是她让渡给自己的自由。当陆晓义出门工作的时候,是妈妈在家里做家务。妈妈一个人带孩子也很辛苦,要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炒菜,炒一会儿了,放她下来,再弄点别的,再抱起来。妈妈原本可以在老家过轻松自由的晚年生活,但她选择来北京,把这个自由让给了陆晓义,让她可以安心出门工作。而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陆晓义常常觉得妈妈和自己心意相通,女性是最理解女性的。
有的时候,妈妈送给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物品,而是一种强大又绵长的影响。如今,手掌心的横纹对于游西丝来说有了新的意味。她常常想起,妈妈说,有这条横纹的人,很有恒心。大学时候她开始做兼职,背着相机上上下下帮人拍照,写文案和甲方来来回回地改,她常常觉得赚钱很辛苦。但她也知道,她是妈妈的女儿,像妈妈一样,可以再坚持一会儿。
游西丝也开始学会给妈妈礼物。兼职赚来的钱她给妈妈买了一部手机,之后她也一直保持着发工资就给妈妈打钱的习惯。操劳了半生,她希望妈妈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她希望妈妈快乐。
刘娜的爸爸在去年去世了,妈妈今年也75岁了,对于她来说,有妈妈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刘娜在南京生活,妈妈在老家,她总是会抓住任何机会回去陪伴妈妈。和妈妈的相处不再是争执和置气,她会尊重妈妈的意见。她内心也清楚地知道,妈妈也懂得她。母亲的爱是世界上最动人的礼物。儿子不在身边的那四年,刘娜尝尽了分离的孤独和痛苦。每次回老家,她最喜欢和妈妈逛逛超市,吃吃饭,母女俩只是平平淡淡地一起度过一些时间。
每个不用工作的周末,陆晓义都会让妈妈放一天假,另一天就一起出行游玩。把3岁的女儿放在超市推车里,她和妈妈一起在超市里逛一逛,说一说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她喜欢妈妈、自己、女儿三代人待在一起的感觉,是一个小小的女性共同体。
偶尔,陆晓义会感慨,家附近的这家沃尔玛超市,不知道陪伴了多少家庭。自己小时候在超市的哭闹和欢笑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她会在这家沃尔玛给女儿选购夏天的雪糕。
我们,都成长了。
从隔阂到理解,陆晓义、游西丝和刘娜是随着成长才意识到,原来妈妈的爱是这样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关切,在每时每刻的陪伴,在于她总是会选择布料最柔软的衣服给我们,选择最干净、健康的蔬菜给我们,在于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过好一家人的生活,因此也给了我们过好生活的底气。
2023-11-06 18:2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