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许多年后,我才弄明白:这块小小的秃斑痕迹是妈妈对爸爸的爱,也是爸爸对马儿们的爱——一种只有他的马儿们才能理解的爱。
爸爸是一个牧场的场主——经营着一家养马场。一直以来,他总是以自己的穿着方式为荣。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就连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这对一个在马场工作的牧人来说,真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他经常对我说:“儿子,一个人可能买不起最好的衣服,然而时刻保持衣着的整洁,才是最重要的。”
爸爸言行一致,他的穿着从不像我认识的其他马主那样。爸爸也从不因为是在户外工作而不戴帽子,他总是戴着同一款式的帽子,一顶黑色的大厚呢牛仔帽。
爸爸从来不把帽子歪戴在头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戴着。也不像大多数牛仔那样把帽顶压得扁扁的,而是按照帽子原来的样子——高耸而方正地戴在头上。我想他是想使自己的身高看上去比实际上要更高一点。
爸爸有两顶帽子。一顶是星期天戴的,另一顶是平常戴的。星期天戴的旧了,便把它作为平常的工作帽,然后再买一顶专门在星期天戴的新帽子。
他只有去教堂、假日或进城才戴星期天用帽。而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他在星期天戴的帽子放在一个特制的木箱里。这样一来,我们就找不到它了。
爸爸喜欢他的帽子,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爱护着他的帽子。他从不把帽子随意丢在椅子上,唯恐别人会把它坐扁,就连放日常工作帽也有特定的地方。每天收工后,爸爸一进门就把他的帽子挂在厨房门后的钉子上。
妈妈也小心翼翼地看管着爸爸的帽子,她喜欢看爸爸工作时和星期天穿戴着漂亮的衣帽时那酷酷的样子,但爸爸从不容许她碰自己的帽子。
然而还是出事了。或许是由于长夏的炎热,或许是妈妈在刊物或书本上看到了有关帽子的文章。总之,她产生了这样一个观念——她认为在炎热的天气里,爸爸不应该戴那么厚的呢帽子。她开始相信文章里所说的:爸爸如果还在炎热的天气里戴那厚厚的呢帽子,他的头发就会掉光。妈妈开始更多地为爸爸的头发担心,而不只是担心他的帽子。爸爸的头发又浓又黑,丝般闪亮着,如果爸爸的头发因为戴厚呢帽而掉光那可太可怕了。
因此妈妈开始烦恼起来。每当爸爸戴着他那顶又高又重的帽子在炎热的田野里工作时,她就会站在窗前仔细地观望着。
妈妈开始谈论帽子。
“孩子他爸!”一天她说,“你为什么不把那顶旧呢帽扔掉,去买一顶漂亮又凉快的草帽呢?”
“什么?”爸爸说,“让我戴草帽?我永远不会让我的马儿们看到我戴草帽!”
“马?”妈妈回答说,“马和草帽有什么关系?那些牲畜才不会管你戴什么样的帽子呢!”
“我的马会!我的马之所以能辨认我,就是因为我经常戴同样的帽子,它们最喜欢牛仔帽。总而言之,”他说,“我绝不会戴什么草帽的!”
经过再三地劝说,妈妈仍没有改变爸爸的心意,整个夏天他们都在谈论帽子。最后,妈妈为了让爸爸戴草帽而试着去吓唬他。
“孩子他爸!”她说,“你仔细看看我们认识的牧人,他们夏天都戴厚呢帽,结果他们大多都变成了秃子。”
爸爸笑得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但是他的笑并没使妈妈的话停下来,她试着告诉爸爸,吉姆·贝利的头发在这两年间是怎么掉光的。可爸爸却略带怒意地回答:“并不是因为戴牛仔帽才使吉姆·贝利的头发掉光的,而是他的妻子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帽子,不给他一点安静平和才造成的。”
妈妈不再说话,也不再提帽子的事了,我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有一天,妈妈起得比平常要早一点,她快步走进厨房去做早餐,她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做饭时发出的声音比以往要大得多,她用力地摔着碗碟,我想它们一定逃不脱被摔烂的噩运。
突然,她坐进汽车,向城里开去。她没有告诉我们她为什么要去城里,可回家时却带回一顶草帽,她的脸色还是那样严肃。
那年雨水很少,对经营牧场的人来说不是个好年景。我们的手头很紧,而那年爸爸也该买新牛仔帽了。妈妈心里很清楚,如果她花钱买了一顶草帽,爸爸就不会再花钱买牛仔帽了。
妈妈的想法是对的。爸爸看到草帽时,脸涨得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他把草帽从头上往下拉,直到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我想笑可又不敢,因为爸爸正在气头上。
至今我还记得他走出屋子时的样子,他的神情沉静得很是怕人。
那天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又要去驯那些野马,我爱看他工作时的样子。那年的早些时候他买了一群马,但它们还没有被完全驯服。
爸爸慢慢地走进田野,他的马儿正在那里吃着草。他是一个好牧人,他对他的马儿很温和,从不虐待它们。他给他的马儿们一一起了名字,每天清晨,他一见到它们,就会亲切地呼唤它们的名字。他细声细气地和它们说话,那样它们就不会被惊着。有时,当爸爸呼唤它们的名字时,它们便会走近他,可当有外人接近它们时,它们都会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
爸爸叫着它们的名字走近田野时,我跟在他的身后。起初马儿们还在吃草,可当爸爸走得更近些时,它们都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他。
突然,它们扬起前蹄,跳了起来,然后绕着圈子狂啸着跑起来,其中一匹马还踢翻了装干草的车子。所有的马都在田野里绕着圈儿奔跑,最后跑向它们睡觉的马厩。
我从未听过这种嘈杂喧闹的声音。爸爸开始大声喊叫:“吁!孩子们!停下来,镇定点,孩子们!镇定……”可他的呼喊似乎很无助。
马厩里受惊的马儿尖叫着,用蹄子猛踢着马厩的墙壁。
妈妈从房中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等爸爸,两只手抚在胸前。“怎么啦,老头子?怎么啦?”
爸爸没有回答。她把门打开,爸爸大步走回屋内,妈妈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屋子,想看看会出什么事。爸爸一直走向厨房的炉灶,他打开灶门,从头上扯下草帽,狠狠地扔进灶火里。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妈妈,他的目光把我吓坏了。
我从未见过爸爸生这么大的气,他大声地吼叫着。过了一阵子,他的怒火开始平息,气仿佛也消了,他用一种舒缓但坚定的口气说:“现在听我说,我以后绝不再戴草帽,或其他什么我的马儿们不喜欢的任何样式的帽子。”然后,他戴上他在星期天才戴的牛仔帽走出了屋子。
将近午夜时分,闹声渐渐地停了下来,马群终于平静了。第二天,爸爸修好了马厩墙壁上那些被马儿们踢坏的木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妈妈谈起过帽子的事。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多年后爸爸去世时,他的头顶上有块圆圆的地方没有一根头发的缘故。许多年后,我才弄明白:这块小小的秃斑痕迹是妈妈对爸爸的爱,也是爸爸对马儿们的爱——一种只有他的马儿们才能理解的爱。
2023-11-06 18:2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