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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悦一辈子都记得两个词,“烂巴”与“焊”。
在临沧云县的大寨中学支教时,学生经常在课间教杨悦说当地方言,她记住的很少。后来有一次去家访,杨悦几度在山路上陷入“烂巴”,每次都是同行的学生把她“拔萝卜”一样救出来。杨悦从此记住了这两个词,前者指“泥巴”,后者是形容“泥泞”。
支教3年间,杨悦还创下一个纪录——走访了235个学生的家,为每个家庭拍下一张合影。
支教刚开始两个月,杨悦就沮丧不已,每天头疼于学生的顽劣,觉得自己不是在教书,而是被学生教了:“我不知道怎样上课,虽然我已接受过培训。我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做的事情,究竟能影响学生多少,又能影响多久。”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个叫阿孟的女孩在笔记本上写道:“杨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在这句话的驱使下,她造访了阿孟家。阿孟说,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左右,师生俩却直到天黑还在半路。面对暮色中的空旷大山,杨悦第一次体会到了对未知的恐惧。最后,是阿孟的表哥骑摩托车把她们接回家的。一进门,杨悦就看到阿孟父母眼中的焦急与担心。杨悦记得,小时候自己有一次落水,被救起来时,父亲看她就是这种眼神。
恐惧和愧疚很快被冒着热气的饭菜和一声声安慰驱散。和当地许多家庭一样,阿孟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里很冷,杨悦跺了几下脚,阿孟立即手脚麻利地生了一盆炭火,坐下来紧紧偎依着杨悦:“老师,你要不要水?”阿孟父母热情招呼着杨悦吃饭,阿孟则在埋头扒饭之余,小心翼翼关注着老师对晚餐的反应。睡前洗漱,她端着脸盆为杨悦倒水,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杨悦感觉得到,尽管羞涩得不知如何表达,阿孟确实由衷地喜爱她。
那也是她第一次借宿在学生家。阿孟家的房子建在半山腰,山中的夜晚很冷,房间里氤氲着煤烟味,杨悦整晚辗转反侧,思索着怎样回报这家人的热情。她想起自己讲课时,曾为学生们照相作为奖励,这对孩子们是不小的诱惑。天亮起床,她为阿孟全家拍了第一张全家福,阿孟和她的父母、弟弟,一家四口并排坐在砖块垒起的房屋前,身姿板正,除了母亲脸上荡漾着笑容,其他人都带着羞赧的表情。
离开的那一刻,杨悦打定主意要“干一票大的”,准备把所有学生家挨个儿走访一遍,再为每家拍摄一张全家福,既给学生们留作纪念,又是自己支教生活的见证。
大部分学生从未见过老师来家里,听到家访计划,首先担心老师是不是来告状的。杨悦总是事先强调:“只是去你家玩。”如果有学生仍然不愿意,杨悦就告诉他:“老师尊重你的意见,不过你要考虑清楚,以后可能别的同学都有照片,就你没有。”这招一般都能使孩子乖乖就范。他们带老师游历自家周围的那些景点:山头的小树洞、放羊的草坡、儿时就读的小学,一遍又一遍问老师“这里美不美”,每处景点都珍藏着一份少年的欢乐与秘密。他们也会把学习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同老师分享。
很多学生在家也表现出不同于在学校的一面。班上有一对不服管教的“飞镖兄弟”,杨悦第一次上课,弟弟阿镖就直接跳到课桌上,挑衅地向老师吹起口哨。杨悦抱着“擒贼先擒王”的心态去他家了解情况,却发现阿镖在家十分乖巧,忙里忙外殷勤地问老师饿不饿,看不看电视,无聊不无聊。学生阿福在学校极少开口,无论老师说什么他都只报以羞涩的笑容,杨悦一度以为他有理解障碍。来到他家,阿福却拉着杨悦没完没了地讲话,阳光下一口牙白得耀眼。杨悦看得出,孩子离开学校后是多么快乐。这些经历让她明白,了解学生不能局限在课堂,也不要听信其他人的看法,要抱着全面的眼光。
每次家访前,杨悦都会向学生家长强调“不要多准备”,结果总是白费力气。许多并不富裕的家庭还是经常杀鸡招待老师,这也让杨悦得到了“土鸡杀手”的绰号。
为学生拍的全家福积累到一定数量,杨悦就会拿去洗印,并在每张照片背后写一段表扬和鼓励的话语,再交给学生。
所谓的全家福,家庭成员大多不齐全,很少有父母能同孩子一起出现在照片中。杨悦的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每次家访,杨悦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孩子的父亲/母亲/哥哥外出“卖工(打工)”去了。甚至对许多家庭来说,在老师到来之前,他们连照一张全家福都是奢望,原因五花八门:家里没有相机,没人会用相机,家长常年在外,一家人难以凑齐……这样的现状经常让杨悦感到遗憾。长期家访中,她更是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家庭,也体味到人生百态。
阿锦留着锅盖头,红上衣与黑脸庞形成鲜明对比,杨悦喜欢叫他“小红”。“小红”其他科目的成绩都不好,只肯在杨悦的历史课上认真听讲,平时还爱和老师互相调侃。他和他父亲是杨悦见过的最别扭的一对父子。家访时,阿锦宁可把杨悦带到同村其他同学那里,也不肯让老师来自己家,直到杨悦一再要求,才不情愿地服从。路上他们和一个中年男子擦身而过,直到彼此走远,阿锦才告诉老师,刚才走过的是他的父亲。
杨悦没有追问“为什么不理爸爸”,她知道孩子自尊心极强。师生边走边聊,阿锦才慢慢说出心里话。他和父亲关系紧张,常常说不到一两句话就吵起来。母亲在外打工,弟弟又太小,他没人可以倾诉,经常感到孤独。杨悦提议给他和父亲照相,他拒绝了,只把在外面玩耍的弟弟叫了回来,照了一张兄弟合影。
阿银长相英俊,在学校只顾谈恋爱,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他的网名是“一个人的天空”,这曾让杨悦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直到家访时才对此有了深刻了解。阿银家坐落在层层梯田间,流水潺潺,鸟声啁啾,空气中弥散着稻草、牛粪和青草的混合气息,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座房子孤零零地伫立着。
不同于其他家长,阿银的父亲很健谈,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杨悦聊了不少自己看过的书。杨悦在闲聊中得知,这位父亲从小成绩非常好,升入初中时因突然患病,不得不休学3年,也失去了报考临沧师专的机会,只能在初中毕业后去做建筑工,近年来体力衰弱,工作也做不下去了。阿银之前在另一所学校成绩不好,他让儿子在大寨中学复读一年,觉得“在现代社会,如果只是初中毕业,起点实在太低了”。说完这番话,他和杨悦都沉默了许久。
杨悦把父亲的话转述给儿子:“爸爸对你期望值很高,你自己也有潜力、有天赋,老师希望你能有更高的人生追求,而不是仅仅局限于谈恋爱。就算谈,也要谈更高级的恋爱。”阿银半天不吭声,只是呵呵笑着,脸红到了耳根。后来,杨悦为父子俩照相,他也是这样腼腆地笑着。结束支教时,杨悦把自己的书都留了下来,让阿银帮忙转交给他的父亲。
3年下来,杨悦瘦了10斤,走破了两双鞋,去了官房村很多次,每次回来都要病一场,脚上磨出水疱更是常事。每次学生们心疼地问:“老师,痛不痛啊?”她都笑笑说:“不痛,忘了吗,老师是杨女侠。”与成就感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
她关照到了每一个孩子,努力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还为学生们拍下厚厚一摞全家福。235张合影,每张照片背后都是一段旅途、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也映射出人生百态。
2017年夏,结束支教两年后,杨悦回大寨中学看望学生们。孩子们都长高了,有的曾经只有杨悦的肩膀高,如今换成老师与他们的肩膀齐高。
那次返校,杨悦还特意去学校的小花园故地重游了一番。支教时,她带领学生们在这里种下了几棵枇杷树,那时它们还是小树苗,如今已尽情舒展着枝杈,叶片在烈日下青翠欲滴。还在学校支教的队友陶潜模仿课文《项脊轩志》描述:“庭有枇杷树,当时杨悦老师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她的学生如今也亭亭如盖,散布各地。”
2023-11-06 18:4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