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母亲说,她发现我从小就是个很自私的孩子,这个结论是由一件小事得出的。
约莫在我三岁的夏天,哥哥、姐姐和我三人一起吃西瓜。那时,夏天能买上一个西瓜,再用凉凉的井水镇上个把小时,是孩子最盼望的事情。母亲把西瓜切成大长牙儿,方便我们拿起来,站在桌旁啃着吃。我大约两岁半才会走路和说话,刚会走路不久的我,动作比较慢。待我走到桌前,分别大我二十岁和五岁的哥哥姐姐,早都已经稀里哗啦地啃起来了。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我看看他们,再看看桌上的几块西瓜,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然后走到几步以外的茶几旁,把我咬过的那块西瓜放在上面。然后,我再走回桌旁,就这样一转身的工夫,哥哥姐姐都已经吃完好几块西瓜了。我看看他们,不慌不忙地又拿起一块西瓜,同样在西瓜中间的部位咬了一口,又放在茶几上。我再走回来准备拿第三块西瓜时,被站在一旁观察我们的母亲叫住了。
“你怎么吃东西呢?”
“我吃得太慢,哥哥姐姐吃得太快,我先咬一口占上,准备一会儿再慢慢吃。”
“不许这样吃东西。”母亲教育完了,我才乖乖地去吃刚才占上的两块西瓜,其他的都被人高马大的哥哥姐姐吃光了。
故事本来可以到此结束了,不过母亲觉得,我的这种想多吃多占的思想非常危险,得从小开始防微杜渐。
于是,她要求我不论吃什么,只要一吃东西,就必须要想到别人。从那时候开始,每次开始吃东西前,我必须重复母亲要求我说的话:“爸爸吃了吗?妈妈吃了吗?哥哥吃了吗?姐姐吃了吗?”
当大家有所答复时,我还要继续问:“我可以吃了吗?”小时候我常急不可耐地快速重复这几句话,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念口诀,以达到可以吃的目的。这种口诀听起来的感觉就好像念经,频率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升降调,不过比念经快多了,完全是敷衍了事的速度和频率。我相信我母亲一定可以听出我的不耐烦和不情愿。
2、
母亲要求我念口诀,在初期效果非常不明显,而且还有些反作用。一次母亲把洗好的苹果让我分给大家。我看看盆里的苹果,心里只想吃那个最大的。但是再看看暗中观察着的母亲,我知道必须拿出孔融让梨的态度,还要达到那种思想境界和高度。我特别反感这个叫孔融的人,反感所有母亲讲的那些《弟子规》里的愚蠢故事。比如一个故事说,孝顺儿子怕母亲被蚊子咬,自己先躺在蚊帐里把蚊子喂饱了,这样母亲就不会被咬了。为什么不能打死蚊子?既然有蚊帐,为什么放下蚊帐以前不驱赶蚊子?这在我看来完全没有道理。但在一个小孩儿没有办法完全理解时,脑已经不知不觉被洗了。而且在我们家,母亲的权威是不能被质疑的,她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代表家庭的法律,我只好屈服顺从,曲意逢迎。
于是,我的分配方案立刻就简单直观了:最大的先给母亲,然后是父亲。母亲高兴了,全家皆大欢喜。然后是哥哥,最后是姐姐。但巧的是,剩下俩苹果看起来竟然一样大。思考了一下,我随便给了姐姐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我以为我做得已经非常完美,简直无可挑剔,但看到母亲还是不满意的样子。
为什么?
原来她认为,我应该让姐姐先挑,既然两个苹果看起来一样大,那就让别人先选择,把优先权让给别人,以示尊重和礼貌。不仅仅在仪式上表示礼让,而且心里还要永远想到别人,永远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
没有办法,只好重来!
还好,姐姐随手拿了一个。但是,我再看姐姐手里的苹果,突然觉得她的苹果大了,而且明显比我的苹果大。这真是奇怪,明明我刚才还看不出大小的俩苹果,瞬间就起了变化。
母亲终于训话完毕,不知去忙什么了。我马上趁她不在的片刻,赶快和姐姐商量:“姐姐,我能和你换一下吗?”姐姐很够意思,马上同意了。我拿着她刚才选的那个苹果,再看她现在手上的那个,我又后悔了。经过几个回合的反复换来换去,我实在不记得哪个苹果是她自己选的,哪个是我最初分给她的了。
于是,我又和姐姐商量:“好亲姐,我能不能在你的苹果上咬一口?”谁知道姐姐是不是被换烦了,还是那天心情超好,居然真就让我在她的苹果上咬了一口。这是我唯一一次的霸道,不过我最终还是确定了母亲的判断:我肯定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3、
母亲为了要给我这个自私的孩子彻底洗脑,坚持要求我一日三餐前必须要把口诀念一遍。
久而久之,只要一坐到桌前,不需要督促,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口诀念出来。速度之快,熟练之极,可以与相声演员相比。以至于我父亲去世后,很长时间我都改不了口诀,它已经根植在我的大脑里。不管青红皂白,我还是一开口就是:“爸爸吃了吗?妈妈吃了吗?”害得我母亲伤心地哭泣了好几次。后来,我被禁止再念口诀,但我还是经常忘记,只要一坐下要吃饭,我就开始了:“爸爸……”
时间是改变一切最好的老师。
经过若干年的洗脑和心理暗示,不再需要背诵口诀了,但是思维定式早已经形成,我会不知不觉地在心里说:
“这是母亲爱吃的东西!”
“那是哥哥爱吃的东西!”
“这个我给姐姐留着!”
无形中,我已经把自己完全忽略掉。不只是我的心里永远有别人,似乎我的世界里也只有别人了。我自己的快乐不再是重要的。比如那个大苹果,如果让我吃下去,我会觉得根本毫无意义,甚至可能连营养都不吸收了;若让我看着别人吃这个本来属于我的大苹果,随便谁都行,因为谁都是比我重要的人,只要别人吃了它,我就心满意足了。
20多年前我出国时,国内物资还不那么丰富,我几乎给家里带过所有的东西。其中包括整箱的芒果,几斤重的大龙虾,我甚至能把新鲜的鱼片和虾,冰冻了带回去给家人做菜。任何餐馆的食物,只要谁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我立刻成批量地往回带。黑胡椒螃蟹,香辣鱼头,以各种新鲜虾为原料的罐头或厨房调料,最后他们什么都吃腻了。我怀疑他们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无休止的各种食物,最后我也让他们腻了。
不带食物,总有大家需要的东西我可以送吧?
我实在不记得送过家人朋友多少块手表,买过多少相机、手机之类的东西,化妆品就更不计其数。我毫无知觉地,没有节制地,想尽千方百计地取悦每一个人。一切就为能满足大家,我才能够开心一会儿。
其次,我非常担心给别人增添麻烦,最怕别人担心我或惦记我。
我二十多岁出国工作后,因怕人担心我,从不让任何人接送。除了几次冬天回去,太冷又没有足够的冬衣,我请哥哥接过我几次,其余时间我都主动要求别人不必接送。我自愿当着送礼物的圣诞老人,来去无踪,为了瞬间的快乐,仿佛无数的背地受罪都有了价值和意义。一直到近些年,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买可送的了,国内经济形势越来越好,他们越来越不需要什么了,我再送东西,简直快成了别人的负担时,我才停下来。
4、
后来,我不再送东西,而是无休止地带他们出国旅行。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是什么?那一定是一个人带着八十岁的母亲去了一趟欧洲。
去之前,我做了详细的情况分析。除了基本的天气和安全之外,在饮食方面,欧洲的酒店房间早餐基本上都是冷饮,所以我特意带了电水壶;怕母亲吃不惯面包牛奶,我带了小电锅煮方便面,同时带了不少真空食品佐餐。至少早餐要让母亲吃热乎了,舒服了。母亲爱喝茶,所以除了自带茶叶,我还自带茶杯。早上泡好茶,倒出来,再放到保温的茶杯里,这样一整天在外面玩,母亲也能随时喝一口热茶,而且还不是泡糟了茶叶的浓茶汤子。母亲有糖尿病、高血压和心脏病,先不必说各种药物就有十几种,除了早上能在酒店吃,其余都要背着。于是,量血压的血压仪,控制血压的各种药物,我必须随身背着。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母亲心脏病犯了,我还随身带了一个制氧机。瑞士的夏天非常美丽,山下可以穿裙子,但山上却要穿棉衣。所以我的背包里还背着母亲和我的四季衣服,她脱脱穿穿,我都要随时伺候着。带母亲出去玩的十几天,我每天都背着十公斤以上的沉重背包。
十几年前,只使用数码相机,母亲和我的欧洲之行总共两千多张照片,我选出七八百张比较好的,竟有五百多张都是母亲的单人照片,一百多张风景照,还有几张请路人给我们照的合影,我自己几乎没什么单人照片。就这不多的几张照片里,每一张我都表情怪异。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安排行程,如何让母亲吃好喝好,出门别生病,别累着,别热着,别凉着,太多的顾虑和担心使我常忘记了欣赏风景。早上我必须比她早起半小时,给她弄早饭和收拾行李;晚上我得照顾她睡下了,我才能休息。只有一次,在瑞士的处女山上,我安排母亲在山顶咖啡屋吃冰激凌,一个人去滑了几个小时雪。
我浑身冒着热汗,脸蛋红红地冒着热气,尖叫着顺势滑下,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得到了舒展,肺活量达到了最大极限,我甚至感觉空气中的氧气甚至比山下更充足,上上下下地滑了无数个来回,一点儿都没觉得累。整个旅行,只有那几个小时,我可以不必太担心母亲。
渐渐我归纳出一个结论:找终身伴侣,一定要找个自私的人。
我的逻辑非常简单。自私的人,会为自己着想,因此一定能照顾好自己,我就不用担心他,就等于是爱我。
5、
上天待我不薄。2011年的时候,我遇上了马克,他是一个毫不介意自私,甚至不介意别人认为他自私的英国人。马克当着我母亲的面,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挖上一大块,直接放自己的盘子里。就好像那个大苹果,他直接拿起来,咔嚓就咬了一大口,完全没在意周围的世界,谁在观察,谁在鄙夷,谁做了评判,谁得出了结论。刚开始,只要和家人一起出去吃饭,我就紧张得冒汗。所以,我尽量安排吃西餐或自助餐,让所有人都能自私一下,自己吃好就是平安。
后来母亲第一次来我家住,为了不看到马克的吃相,我们仨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坐一排,自己吃自己的,谁也别照顾谁,谁也别限制谁,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于是大家也很快就相安无事了。
有了马克这个自私的伴侣,我才开始学习不去担心。但我总是不敢说出我自己的真实需要。比如,我就是想吃大苹果的孩子,却从来也不敢说自己想吃,更别说伸手去拿了。因为一旦说出来就会被说成自私,而在很多人看来自私是不好的,是需要纠正和治疗的。长此以往,我已经习惯了把牙打掉咽到肚子里。我有困难和痛苦,都不敢告诉母亲或自己疼爱的人,甚至没有勇气去暴露它。我担心我牵挂的人会心疼我,我更担心任何人看到我的脆弱、我的痛苦、我的委屈。因为担心别人担心我,就是我最大的担心。
现在我不必如此了,生活里离我最近的人是马克,而马克不会担心我。婚后因腰椎间盘突出,我需要住院两个星期,我拜托马克不要来看我。因为我想到他看完我,还要回家自己做饭,路途上的辛苦等一连串的顾虑,会使我有心理负担。而只有不去担心这个那个,我才能好好养病。我一直都在把自己掏空了爱别人,从未意识到我对自己的爱竟如此卑微。
6、
当然,我偶尔也会遗憾,要是马克能多少关心我一下,该有多好哇。但马上,我就纠正了自己的奢望。这是一个事物的正反面,我不能要求相对世界里的两个终极。正因为这样我才开始有机会、有时间关照我自己的感受,从过度取悦他人的模式中解放出来。而一旦能够充分地做自己,我也越来越能发现别人的优点。
某日,我和马克吃饭,他要了一瓶冰啤酒。他没有马上喝掉,而是先推给了我。他说:“我知道,你此刻也想喝一口!”
自私并没有错,它只是人性的一部分,一个人只有尊重自己的自私,才能去理解别人也是自私的。所以马克不会因为自私感到罪恶,也就不会对他人进行道德审判。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明白了小时候那个分苹果的方法。谁都想吃大苹果,但我们不应该压抑自己去牺牲奉献,而应该承认彼此的自私,想办法制定规则解决它。就比如,这次你吃大的,下次我吃大的;或者,切开它们,大的小的都有,咱们匀着一起吃。
和马克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少固定资产。马克虽然收入也不错,但却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他常会问我:“你到底为什么嫁给我?”开始我不敢告诉他真相,过了几年的婚姻磨合期,现在我可以非常平静地说:“因为你是一个自私的人,你能诚实地做自己,并接纳他人的自私,也教会了我这样做。”嫁给马克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快乐。
2023-11-06 18: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