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诜拨孕妇
一、孕妇成为“香饽饽”
明朝天启七年夏，京畿各县均接到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圣旨。圣旨的大意如下：为了祝贺皇上老毛病好转，同时为了褒奖民妇生育之功，特令各县辨别遴选出身怀六甲的孕妇五名，送到香河县参加“孕妇选拔”，优胜者将获“头名孕妇”封号及百金夸奖。
原来，两年前的端午节，天启帝在乳母客氏和九千岁魏忠贤的陪同下，到宫中西苑泛舟游玩，却不慎失足落水，从此落下病根。前不久，尚书霍维华进献了一种名叫“灵露饮”的仙药，天子服用后病情果然大为好转，于是龙颜大悦，才有了这道圣旨。
事儿虽然谬妄，可对各县官员来说，却无异是个表功谄媚的好机会。于是，各县马上行动起来，在辖境内寻找孕妇。一时间，大腹便便的孕妇成为抢手的“香饽饽”。既然是孕妇参加选拔，相貌自然很主要，但是既要身怀六甲，还要出众迷人，还真不轻易办到。虽然困难，但各县官员依然如期凑足了人数，迫切送往香河县参选。
与此同时，香河县县令白春成也忙碌起来。他一方面要接待京城派来的选拔官，一方面还要着手安顿各县送来的孕妇，忙得手忙脚乱。
五天过后，各县参加候选的孕妇们相继都送到了，合计有快要百多名。白春成将她们安顿在驿馆安顿歇息，等候次日的第一轮“海选”。一切预备就绪，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
白春成已年过不惑，膝下却尚无一男半女。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为此愁白了头发，一面到处求医问药，一面四处烧香拜佛，希望能结下善果，了却这桩心愿。年前，他又纳了第三房小妾――一个名叫婉清的秀丽女子。可喜的是，这个婉清居然很快就有了身孕，此时也正好身怀六甲。这令他非常高兴，然而婉清因为身体娇弱，孕况并不稳定，他不敢掉以轻心，专门请来两名经验丰厚的孕婆，负责照料婉清的饮食起居。除此之外，无论他每日公务多么繁忙，都要抽空去看一看婉清。
白春成来到后堂，详细询问过孕婆，得知婉清一天的状况良好，他这才放下心来，挥手屏退孕婆，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婉清的肚皮上听胎动。
不料，婉清却噘着嘴，唉声叹气不止。白春成不知何故，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孕婆怠慢了。婉清板着脸，气鼓鼓地说：“大人，我也是孕妇，你为什么不让我参加那孕妇选拔？”
原来，婉清听说朝廷举办孕妇选拔，思忖以自己的条件去参选，一定能够取胜，所以就想去试一试。她倒不是想要那百金夸奖，而是想得到皇上亲口御封的“头名孕女”封号。 .白春成一听，脸色登时寒了下来，斥责道：“厮闹！我好歹也是一县之尊，怎么能让妻妾抛头露面去参加此有悖伦常的选拔！”
婉清见白春成不许可，顿时闹将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前面的公堂外传来一阵伐鼓声。
白春成顾不得理会婉清，匆匆来到公堂，这才知道出事了。原来，一名候选孕妇经受不起连日的舟车颠簸，导致胎死腹中，孕妇本人也因为大出血而一命呜呼！这些孕妇来参选，本就是官家强逼，并非自愿，现在一尸两命，陪同的家属不干了，遂来伐鼓喊冤，要官府给个说法。更糟的是，其他的孕妇见出现这种状况，都纷纷闹着要回家。
面对这乱糟糟的场面，白春成的头都大了，本想以官威镇住闹事家属，但转念一想却又心生不忍，便长叹一声，答应由官府厚葬死难孕妇，并抚恤白银百两，这才止住孕妇家属的怒气，将事儿平息下来。
二、别开生面的选拔
白春成命令下去，立即派人延请全县有妇产经验的名医到驿馆住下，以应对候选孕妇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至于候选孕妇的住宿、饮食等事宜，各相关人等也不可马虎，务必杜绝不测发生。
交代完这些琐繁事务，白春成感到又累又乏。他回到寝房，刚想歇息一下，不料婉清却又闯了出去，闹着非要参加选拔不可。白春成不胜其烦，见她意志刚强，只好长叹一声，答应下来。婉清这才破涕为笑，高兴地道：“大人，你就看好啦，那头名孕女封号一定非我莫属！”
第二天，孕妇选拔赛正始开始，主持选拔的是朝廷派来的一名姓郭的公公。与朝廷历来遴选秀女的程序差不多，这第一轮选拔主要是寓目参选孕妇的外貌。孕妇们按照排序，依次慢慢从郭公公面前走已往，由他目测决定去留。
这些裹着小脚、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走起路来非常艰巨，显得十分滑稽可笑。白春成看得直想乐，但看郭公公绷着一张老脸，他哪里敢笑得出来。
郭公公比较严苛，第一轮下来就镌汰了十分之六七，快要百名孕妇不多时便只剩下不到四十人。当然，容貌过人的婉清毫无悬念地过了这一关。
接下来的一关比较新鲜，由郭公公带来的两名老太医上场，一一为每位孕妇把脉。两名太医细细把完脉，又低声商议一番后，才做出去留决定。眼看一连镌汰了好几人，白春成的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虽然他一开始反对婉清参加选拔，但既然已经参加，如果中途被镌汰掉，日后传出去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一向忙活到日落，第二轮选拔才告结束。期间又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有几个孕妇因体力不支，加上天气炎热而当场昏倒，甚至有个孕妇因不堪折腾而提前把婴儿生了下来……白春成实在看不已往，斗胆向郭公公提议暂缓选拔，让孕妇们歇息歇息，然而却被郭公公绝不留情地喝斥了一顿，吓得他不敢再吱声。
第二轮又镌汰掉了十之六七，只剩下九名孕妇，幸亏婉清仍在九名之内。接下来便是最终一轮选拔，九名孕妇依次进入一间封闭的内室，据说是要脱光衣服，由郭公公和两名经验丰厚的老宫女验其肚皮的大小和形状，最终决定出优胜者。为了避嫌，这一轮遴选时，白春成等地方官员都被打发回家了。想到婉清要脱光了给不男不女的郭公公看身子，白春成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向折腾到晚上，选拔结果总算是出来了：婉清和另外五名孕妇胜出。听到婉清入选的新闻，白春成喜出望外。兴奋劲过后，他差家人白喜去驿馆接婉清回家，打算为其设宴祝贺。不料，白喜很快就返来了，说是优胜出的孕妇现在不能回家，她们将被送往京城面圣，由皇上钦定名次，而家属一律不得随行。
这怎么行呢？白春成急了，香河距离京城百里之遥，婉清的身子骨又弱，如何禁受得住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他越想越懊悔，连忙赶往驿馆求见郭公公，希望郭公公能通融一下，用别的孕妇替换下婉清。然而，他却被保护挡在驿馆外――郭公公拒绝见任何人！
白春成死磨活缠，却怎么也见不到郭公公的面，只好怏怏回到家中，另想他法。不料，没等他再想出挽回的办法，次日天还没亮，郭公公就带着几名孕妇离开了香河县。
望着远去的郭公公等人，白春成心里突然之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仰天长叹一声，瘫软在地。
三、还我妻儿命来
几天已往了，白春成没有等到婉清载誉返来，却等来一个噩耗：三甲孕妇婉清因为身体太过虚弱，不幸于日前病亡，因为天气炎热，尸体己就地下葬。听到这个新闻，白春成如闻晴天霹雳，悲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白春成越想越觉得婉清之死透着蹊跷，于是便拖着病体，带上白喜来到京城，想弄清事儿的真相。京城虽然高官云集，可他一介小小的县令，求人都找不着门路。偌大的京城，他两眼一抹黑，可以到哪里去打听呢？
白春成一时间气急攻心，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在客栈卧床不起。他冥思苦想，总算想到有个叫孙遂宁的小京官已往跟他有几分友谊，便让白喜拿着自己的名帖去拜见，央求对方帮他打听。
白喜兴冲冲地去了，却迟迟未归。直到掌灯时分，白喜才带着满身伤踉踉跄跄地返来了。说是他倒是见到了那个孙遂宁，可孙遂宁却声称根本没有听说过有孕妇选拔这回事。他离开孙家没走多远，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有几个身穿官差服饰的人冲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揪住，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打，最后还让他转告白春成，马上离开京城，否则小命难保。
白春成听了，久久不语，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张口喷出一股鲜血来。白喜吓呆了，连忙去请大夫，可是他前脚刚离开，白春成就疯疯癫癫地冲出了客栈……
第二天，白春成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京城长街上，带着一身难闻的污臭，见了官轿就冲已往阻拦，口中大叫“还我妻儿命来”，被拦轿的官员见他是个疯子，都不肯理会，命人将他强行拖到一边。
白春成就这样折腾了一天，终于因为力气不支而昏倒在路旁。白喜闻讯赶来，哭着雇了辆马车，将奄奄一息的白春成送回客栈。经过大夫医治，白春成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他的失心疯一时却无法医好，整天吵吵嚷嚷，见了生人就揪住人家，要人家还他妻儿的命，闹得整个客栈都不得安生。客栈主人实在忍无可忍，只好把他们赶了出来。
白喜连投好几家客栈，可是人家一见他带着个失心疯病人，都不肯接纳。而白春成虽然得了失心疯，却执意还要持续留在京城寻找妻儿，无奈之下，白喜只好带他到一间破庙栖身。白天，主仆二人到城中乞食活命，顺便打听新闻，晚上才回破庙睡觉(sleep)。
这天晚上，主仆二人回到破庙，却见庙门口倚靠着个披头散发的人。淡淡的月光下，那人身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上面隐约能看到大块的血迹。白喜惊讶得“啊”了一声，指着那人颤声问：“你是人依然鬼？”
那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声音细弱无力：“我……我是……”话没说完，人却一头栽倒。
白喜愣了一愣，壮着胆子，打亮火折子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竟然是婉清！只是她脸色蜡黄，下身裙布尽碎，下体尚流血不止，显而易见是一路爬来的。看到婉清这副模样，白春成急得“哇哇”怪叫，却又束手无策。
四、谬妄的闹剧真相
白春成搂着婉清嚎啕大哭。过了一会儿，婉清竟然悠悠醒转过来，艰巨地讲出了她这段时间的遭遇。
原来，婉清和那几名孕妇被带回京城后，郭公公并没有送她们去面圣，而是把她们合并安置。婉清和另一名姓郑的孕妇被安排到一处豪华的府邸住下，日日供以美食，还派了几名丫环不离左右地伺候着她们。除此之外，每日另有仆妇定时来给她们查验孕况。她们发现府邸警戒森严，都担忧起来，姓郑的孕妇来自小门小户，没见过大世面，整日忧思惊骇之下，竟然早产了，然而没等她把婴儿生下，就被小太监强行拖走了。这时，那个郭公公露面了，用难听的公鸭嗓对婉清说：“实不相瞒，遴选你们来是想借你们肚子里的孩儿一用，只要你们肯乖乖地听话，把孩儿生下，我保证你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听了这话，婉清方知上当了，当场一口拒绝。郭公公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抛下一句“那就由不得你了”，转身就走了。
从此，那些低眉顺目的丫环不见了，来了几个如狼(wolf)似虎的恶妇，她稍不配合便会换来一顿打骂。婉清虽然性格倔强，但终究只是个弱女子，斗争不过，只能驯服，想着好歹能保住腹中胎儿的性命。
不料，明天下午，郭公公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不由分说，给她灌下一大碗汤药，然后把她强行塞上一辆封闭的马车。不大一会儿，她就感到肚痛难忍，下身也出血不止，这才方知刚才被灌下的是流胎药。胎儿被流了下来，她疼得死去活来，但更让她恐惧感的是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果然，到了荒郊野外，马车停下了，那两个太监便开始挖坑，显而易见是要将她生坑。求生心切，她拼命向两个小太监请求。她的请求使两个小太监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商议一番，赞成放她一条生路，还指引她来小庙暂避……
听着婉清的报告，白春成双目发怔，瞪着她空瘪的小腹，他全身颤抖不已。婉清出血不止，捱到半夜，依然死了。
埋葬了婉清过后，白春成的失心疯似乎好啦许多，居然提出要回家。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天启帝驾崩，信王受命承当帝位，诏告天下。
白春成回到香河县就辞了官，然后带着家属回了故乡承德，归隐田园，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四个月过后，白春成家里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那个叫孙遂宁的小京官。原来，朝廷又出大事了：就在月内，新皇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下令逮捕了一批九千岁魏忠贤的党羽，还一纸诏书，贬斥魏忠贤到凤阳守陵，旋即又下令将其逮治。
魏忠贤见大势已去，惊惶之下，于赴凤阳的途中吊亡。新皇雷厉风行，处治了魏忠贤过后，立即开始着手清算朝中的“阉党”成员。孙遂宁因为和“阉党”有些纠葛，恐慌不已，这才选择辞官出逃避祸。
白春成二话没说，收留了孙遂宁，每日里对他热情款待，两人友谊日深。
这天，两人正对坐饮酒谈天，孙遂宁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泪道：“白兄，我对不起你，上次我没有将实情相告。其实，那所谓的孕妇选拔事件，正是魏忠贤一手策划的……”
原来，天启帝服用了霍尚书的“灵露饮”后，病情只是缓了几日，便又减轻了，大有随时宾天的迹象。
魏忠贤眼见于此，心中着急起来，因为天启帝虽然前后共诞下三子，却俱都夭亡，他担忧天子驾崩后，帝位旁落，自己会失势，于是就想到一个办法：和客氏同谋，到民间找几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进宫冒充宫女，等到天子驾崩，就对外宣称天子留下了遗腹子。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扶持一个傀儡登上帝位，从而把大明江山牢牢掌控在手上。于是，这便有了那场“选拔孕妇”的闹剧，那后两轮所谓的“选拔”，就是一遍遍确认孕妇肚中怀的是否男胎。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魏忠贤的打算眼看就要成功，却依然出了变故，在张皇后的劝说下，天启帝终于决定留下遗诏，传位于亲弟弟信王。魏忠贤气恼之下，为了保守秘密，便下令将那几名孕妇一切流胎处死……
孙遂宁讲完，白春成不禁大放悲声。其实，在听了婉清的报告后，他就晓畅了一切。天子脚下，除了权势熏天的魏忠贤，另有谁能把那么谬妄的一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也正是如此，他才选择了辞官归隐……
2023-11-04 02:0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