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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日昌(1823—1882),广东丰顺县汤坑乡人,字雨生,号持静,历任江西万安、庐陵县令,苏松太道(即上海道)道员,两淮盐运使,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福州船政大臣,福建巡抚,总督衔会办海防、节制沿海水师兼理各国事务大臣。丁日昌既是中国近代向西方学习、走改革自强道路的最早倡导者之一,也是历来饱受争议的一个人。
《能静居日记》中的丁日昌
先后做过江苏布政使和巡抚的丁日昌,最初以被革知县的身份,在曾国藩手下征收厘金,地位很低,到上海后,极受李鸿章赏识和重用,数年之间飞黄腾达,官至巡抚。但丁日昌在江苏的名声并不好,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为其所作)是江苏本地人,又长期在曾国藩幕府工作,所以对他的所作所为非常了解,不仅多次在曾国藩面前反映他的问题,认为整顿江南吏治,非首先拿丁日昌开刀不可,而且在日记中记录了不少对丁日昌颇为负面的评价。同治六年(1867)九月十七日他与曾国藩的聊天内容,就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这天是曾国藩主动提到丁日昌:“丁日昌在江苏,官场上的人没有不怨恨他的,恐怕难以做下去了。”
赵烈文说:“想要整顿官场作风,为官者首先必须以身作则,丁日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凭实力业绩,而是靠关系门路。一旦攫取权位,就会马上标榜风节,做出一些违反常情以求美誉的事情来,而以往的所作所为,早已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怎么能够欺骗所有人?”
曾国藩说:“是这样。他还需要磨练二十年,或许可以成为清流派人物。”
赵烈文说:“看丁日昌今天的表现,老师真以为他会洁身自好吗?烈文看来,他是想得到江苏巡抚一职(当年十二月,丁日昌果然被提升为江苏巡抚),才故意树立自己的声望。如果真以为他会改变自己的操行,那就正好中了他的奸计。况且整顿吏治,必须刚正无私,不怕得罪有权势的人。若上司认为某个人贤能,就把他当贤能之士信任和重用,而不顾百姓一直在唾骂他,如此用人不出问题,烈文孤陋寡闻,以前实在没有听说过啊。老师一直强调吏治清明,如果让丁日昌这种人占据高位,吏治不江河日下才怪呢!”
曾国藩极为感叹说:“足下也知道我的苦心吗?连丁日昌这种人都是李鸿章最好的朋友,我与李鸿章如同一家,他又在前线风餐露宿,身负国家重任,丁日昌虽然是个小人,但为李鸿章的部队筹措钱粮无不迅速精当,我怎么能和他过不去呢?又怎么忍心不宽慰李鸿章呢?”
赵烈文说:“是的。老师的一片苦心,不仅我早知道,有识之士也都清清楚楚。并不是要老师罢免丁日昌,而是希望老师对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和急功近利的行为,时时予以敲打,让他明白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这就可以了。”
曾国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见即使是用人明显偏重德行的曾国藩,在亟须用人之际,也是不能不用的。
《见闻琐录》中的丁日昌
丁日昌名声不好,不仅在江苏官场如此,而且由来已久,一些士大夫早就在社会上散布对他不利的流言,有的甚至极尽丑化之能事。晚清欧阳昱的《见闻琐录》、刘体仁的《异辞录》等野史笔记,都记载了这方面的故事。在这些书里,丁日昌简直就是投机逢迎、贪污受贿、巧取豪夺、十恶不赦的小人。
如《见闻琐录》记载说:
潮州人丁日昌做庐陵知县时,太平军来进攻,城破后,丁逃至省城南昌。在一家旧货铺中,有无名氏兵法一本,丁日昌用四十枚钱买下来,然后颠倒其辞,窃为己着。当时李鸿章在南昌,丁日昌就把这本书当作见面礼送给他,李鸿章阅后,视丁日昌为异才。丁日昌后来回到广东,认识一位叫陈国雄的铁匠,有巧思,会制造开花炮,丁日昌就把他带到江苏,推荐给李鸿章,并献上自制的火炮。李鸿章也极力向朝廷推荐丁日昌,说他的才能胜过自己十倍,不几年丁日昌就成为封疆大吏。
丁日昌当上江苏巡抚后,裁尽官场陋规,以博时誉,绅民都称颂他。其实他是表面上廉正,暗地里贪婪,有了官位空缺,不拿钱购买,下属别想得到提升。他又怕丑闻暴露,所以行贿者必须当面亲手交钱,银票也必由上海、扬州、浙江汇来,外面稍有传闻,他就拒收贿赂,立即弹劾行贿者。
刚开始时,人们见丁日昌道貌岸然,以为他真是个刚正廉洁的官员,等到有了肥美官位空出,丁日昌发布选贤任能告示后,几个月却不见动静,这才有一班阴险小人窥破此意,当面向他进贿,或借送笔为名,将银票夹在笔管内;或借送书为名,将银票夹在书页间;或借送花为名,将金叶埋在花盆里;或借送药为名,将金叶包在药物中,动辄数万、数千、数百两。丁日昌收到贿赂后,即按贿金多少安排行贿者职务。
因为丁日昌任免官员都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用人高深莫测。比如上海道道员职位空缺后,按资格勋阶,某候补道应得到这一职位,面谈时,丁日昌索要端砚二方,此人却不懂“砚”为银,“方”为万,就送了两方砚台来,结果大拂其意,另一候补道杜某窥破其中秘密后,马上从广东汇银二万两过来,杜某因此当上了上海道代理道员。上海道职位最肥,一年可入银三十万两,杜某从此成了富翁。
《水窗春呓》中的丁日昌
如果单看这些记载,读者对丁日昌肯定没有好印象。其实丁日昌非常复杂,并不像以上说的那样坏。且不说丁日昌为人精明、能力很强且很懂洋务,就是为人处世方面,也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欧阳兆熊《水窗春呓》写到的一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欧阳兆熊说:巡抚丁日昌这个人,不仅“吏治精敏,综核名实,为近日督抚之冠”,而且“虚怀纳谏,能受尽言,尤不可及”。他举了一个事例说:丁日昌担任两淮盐运使时,我受命办理湖南、湖北招商公事,与他交涉甚多,发现只要与我约定时限必须办完的事情,没有一件拖延过,所以他那里从来没有公文积压不能处理的现象。丁日昌手下的官员,对他也非常敬畏,办事无不争先恐后。后来丁日昌奉命回广东办理洋务,来向我告别。我送他出门,正要登轿,他却突然回过头握住我的手说:“先生会客之所,窗间有所见否?”我愕然看过去,才发现窗纸上有“丁成亡八蛋”五个字。丁成是我的看门家丁,显然是某个仆人写来开他玩笑的,丁日昌却误以为是骂自己,所以才有这一突然诘问。后来,我把窗纸撕下来,另附上一封信说明原因,一并寄给他看。我在信中说:“家人小子之言,何必认真计较呢。况且阁下不久就要当上督抚大臣,肩负重大责任,处理天下之事,而大凡任事者难免被人埋怨和诽谤,古代贤臣如子产为政,也有人说谁要杀死子产,我将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担心从此以后,天下人以‘亡八蛋三字加到你头上的,恐怕不在少数啊,你又何足介意呢?!”很快丁日昌便回信说:“得到你的来信,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已完全释然了。你信中提到的难免被人埋怨和诽谤一语,可谓千古至论,敬当牢记在心并严格约束自己。”欧阳兆熊于是发出感叹说:“中丞(巡抚的尊称)非仅以才胜,其器量亦非时流所及也。”
欧阳兆熊笔下的丁日昌,与曾、赵口中尤其是欧阳昱等人笔下的丁日昌,显然大不一样。可见,深具知人之明的曾国藩,不仅看人有走眼的时候,而且对丁日昌的看法明显带有偏激情绪。
《清史稿》中的丁日昌
《清史稿·曾国藩传》写到的一件事,则可发现丁日昌不仅有着不一般的见识,而且是一个敢于担当、对国家和百姓抱有责任心的人。
同治九年(1870)五月发生的天津教案,造成法国领事丰大业等数十人伤亡,焚毁教堂和仁慈堂等多处。事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极力主张严惩天津地方官员和闹事者,以讨好外国人。曾国藩奉命赴天津办理此案后,天津市民以为他能伸张正义,替本国人民说话,后来发现他跟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一个鼻孔出气,用委曲求全的方式处理此案,结果受到清议派人士猛烈攻击,一时间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就在曾国藩受到举国声讨之际,江苏巡抚丁日昌奉命赶赴天津协办此案,他马上呈上一折,不仅从道义上给予曾国藩巨大声援和支持,而且对只知沽名钓誉唱高调、无视国力强弱和百姓死活的清议派人士予以痛斥,其中很有分量的几句话是这么说的:“自古局外议论,不谅局中艰苦,一唱百和,亦足以荧上听,挠大计。卒之事势决裂,国家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臣实痛之!”
不难想象,处在极端困境中的曾国藩看到丁日昌的奏折后,心中该有多么温暖,对丁日昌的感激该有多深。
曾国藩彻底改变了对丁日昌的看法
可能正因如此,笔者阅读《曾国藩全集》中的日记和书信时,才会特别感觉到,在曾国藩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对丁日昌的看法有了彻底改变,不仅常说丁的好话,而且在同治九年寒冬,丁日昌乘船护送母亲的灵柩回广东老家,曾国藩冒着风霜雨雪,于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二十三日上午和晚上、二十四日早上,连续四次到金陵下关江面吊唁并与丁日昌话别。两人握手言谈之际,悲不能已,最后在漫天风雪中依依惜别。此次分别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曾国藩当时已是风烛残年,且身患重病,双眼视力更是几近失明,对丁日昌如果不是有着特别不一般的感情,显然不会也不需要这么做的。
2023-11-06 20:3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