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最终一年，饥饿像瘟疫一样在四周的村庄蔓延，死人的新闻像天空上的淫雨不断飘传。但彭三当队长的马武队却一个人都没有饿死，这个粮食亩产最低公粮上缴最少的落后村庄，竟然创造了饿不死人的神话。
有一日，警车咆哮而至，停在彭三家门口的刺槐树下，车上跳下来几个公安人员，不问青红皂白就铐了黑瘦矮小的彭三，拖着往警车里塞，彭三沾满泥巴的破球鞋被拖落在长满野草的场院里。村里的跛子马大炮在捡那鞋的时候，两只手抖得像得了鸡爪风。他在心里不停地说：“我会断子绝孙吗?我真的会断子绝孙?我会遭报应吗?”
去年秋天，彭三当了队长。因为年成很不好，生产队只收了很少的稻子，会计武呆子拔拉着算盘算了半天，得出结论：就是一切分给各户，每人平均每日也只有半斤粮，彭三纵然吃了豹子(leopard)胆，也不敢把收上来的稻子全分了。粮食收齐的那天晚上，彭三一晚没合眼，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天明，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夜晚，队里开了农户家长会，在幽暗的煤油灯下，彭三沙哑着嗓子说：“我这个队长当得窝心，我知道目前国家很困难，但我不能看着全村人活活饿死，就这点粮食，我想把它的一半按人口分了，将来年成好啦，我们一定再多交给国家。杀头的罪我一个人承当，求大家保守秘密，如果然的被枪毙了，你们不要嫌弃我家里人。”许多男人低着头落了泪，人高马大的急性子马大炮高声说：“谁要是说出去就断子绝孙。”庄稼汉们压低声音摇头附和。当夜，各家静静扛回了粮食，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工作队不相信马武队就收那么一点粮食，但大家异口同声，没漏出一丁点破绽，彭三被大会小会地批，低着头挨过，人人都知道他是最落后的队长。那一年他25岁，正是要脸的年龄，但为了保乡亲们的命，他把脸丢了。
公粮是必须要交的。交公粮的时候，彭三看见马大炮往卷起的裤管里装了几把稻谷，想到他儿女众多，彭三忍着气没有作声。分剩下的粮食险些都交完了，仓库里剩下几十担秕谷，马大炮贪心不足，夜间去行窃，被看仓库的彭三逮着了，想到白天的情形，彭三忍无可忍，报告了大队，马大炮被背枪的民兵抓走了。
马武队的粮食问题本来就惹得工作队十分恼火，现在捉到了偷粮的老鼠(mouse)，当然是人人喊打。马大炮返来时左腿就折了，走路非常艰巨，彭三每每看到，心里都隐约作痛。
1960年炎天，马大炮暗地里把彭三告了，这时已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上年私分的粮食已经吃完，小麦收上来了，田地里的水稻已抽穗了，马大炮觉得自己虽然破了誓作了孽，但另有些良心。他只害了彭三一人，没有害众乡亲。
这样私分公粮的大案，全县依然头一宗，彭三被判了十年。在听到判决的时候，彭三哭了，他没有想到政府对他这样宽大。在看管所的那些天，他做了几十个梦，都是被拉出去枪毙，四边围满看热闹的人，马大炮拉着棺材，浑身筛糠，垂泪站在最外边。
劳改农场的人知道彭三的生产队没有饿死一个人，都认为当队长的彭三是条男人，对他刮目相看，非常礼遇。彭三本来就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又年轻力壮，一身好力气，就任了劳改种粮小分队的队长。因为显示突出，加上乡亲们年年到县里求情，他不断减刑，到1965年春天就释放回家了。
1966年秋天，彭三生了个儿子，取名稻子。
马大炮家这时已有四男四女，队里人始终不晓畅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多的儿女，马大炮把彭三告进了监狱，到彭三出来，都没有任何人嫌疑是他捣的鬼。
稻子和马大炮的四儿子马小鱼同龄，上学就在一个班里。那时候学习的义务不重，书包和肚子一样总是瘪瘪的。上学来去的路上，他们就想方设法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偷吃的，山芋、花生、西瓜，什么能吃就偷什么。稻子不敢下地，全是马小鱼偷来和他分享，他们成为好朋友。小学五年马小鱼是靠抄彭稻子的作业过来的，而稻子则是吃着马小鱼的粮食成长的。
上初中要推荐，稻子的爸爸坐过牢，中学不愿意培养资本主义的苗，就把社会主义的马小鱼收了去。稻子白天挣四合作，晚上就看小鱼白天都不看的课本。
口粮依然很镇静，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无下顿。上学不中用的马小鱼对粮食却十分敏感，放学后拎着个竹篮到收获过的地里总能找到些残余。种粮食的稻子多数时候依靠读书的小鱼给点粮食补贴。
武呆子依然队里的会计，伴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呆了。除了算账不错，做什么事都可能出错。现在队长是马大炮了，他个子细长，嗓门特高，队里人起的绰号“大炮”逼真而个人形象，以致完全取代了他的大名马世钱。他能说会道，且特别喜欢讲大话，与那个时代非常合拍，所以就跛着脚举着拳头入了党。
这一年风调雨顺，水稻得到了少有的歉收，公场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谷堆，武呆子那天晚上看场，为防止偷盗，按规定要在每个谷堆的表面盖上青灰印，生产队自制了木盒，底部“马武”两字镂成反字，只要将烧过的稻草草木灰装出来，挨个盖在稻堆上，就显出“马武”灰黑的正字印记。但武呆子盖漏了一个谷堆，精明的马大炮在搜检时就发现了。他若无其事地转了一圈，默默地走了。等到夜深人静，马大炮拿了稻箩轻手轻脚地装了一担，摇着身子静静挑到了前村，送进了大队书记的家。合该马大炮倒霉，返来时遇见了半夜下地耕田的彭三，彭三高声一喊，来了六个耕地的社员。但马大炮担的是空箩，证据不是很确凿，又是给书记送的粮，结果是不了了之。
第二天，马大炮把当年捡的彭三那双破球鞋找出来，用剪刀把它剪了个稀巴烂，他暗自发誓与彭三不共戴天，非要治治这个跟他年龄相仿却始终与他过不去的犟种。
马小鱼和稻子也不来往了。
夏种时节，彭三被安排撒化肥，那天正午收工的时候，因为有一袋才拆了口，口袋挺重，彭三想：大白天肥料又不会丢，就放在田埂上。结果下午肥料少了半口袋，马大炮咆哮着执意要彭三赔偿，三百个工分打了水漂，彭三白干了一个月不说，还背着不清不白的名声。人们都不知道那化肥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什么样的贼偷走了。稻子看过马小鱼的化学书，他说是被阳光晒得挥发掉了，人们似懂非懂，马大炮说那是放狗屁，是为他爸爸狡赖。
规复高考以后，稻子考了两年，都名落孙山。1981年田地分到户了，彭三对儿子说：“稻子，你不是做田的料，好悦目书再考，田里的事我和你妈包了。”
水稻成熟的时候，武呆子从乡里返来，见稻子正在烈日下看场，就对稻子说：“伢子呀，别晒黑了，你以后是城里人了。”不几天，稻子真的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彭三在用板车拉粮食去粮站为儿子办农转非粮油干系那天，人们正式称呼他为彭三爷。彭三爽朗地应着这个与年龄不相等却与他长相十分般配的尊称，想到儿子从此脱离苦海吃上打算粮，成为城里人，他差点落下眼泪。
马大炮在羡慕了三年以后，就不再羡慕彭三爷了。因为稻子毕业后在学校教书，每月才拿三四十元钱的工资，不抵他家马小鱼一晚上电鱼的收入。马小鱼买了蓄电池捕鱼器，每晚天擦黑出门，将电线往沟塘里一插，大小鱼儿就连洞里的黄鳝都挣扎着昏死已往，漂满了水面。马小鱼的成功吸引着马大炮的儿子女婿都加入到电鱼的行列中来。他们白天种地，晚上捕鱼，财源滔滔，相继都会在村里盖起了楼房。村里人也不知是妒忌心理依然怎的，背地里说马家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用电杀鱼是太过掠夺，是不可持续的营生，河塘里的水族就要绝迹了。
之后粮食不值钱了，马大炮把土地转包给邻居，带着儿女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只有三爷还恋着自己的田地，虽然收入微薄，但每年都把庄稼种成为一支花。“将来年成好啦，我们一定多交给国家。”他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除了自己的口粮，他把粮食全送进了粮站，粮贩给的价再高他也不卖。然而国家似乎已经不稀罕他的粮食了，有好几年普通杂交水稻粮站根本就不要，要么就是价格低得吓人。村里人都说，三爷他是带着一种赎罪心理在拼命种田，弥补困难时期对国家的亏欠。
村里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没人种的良田都疏落了。彭三爷老了，他看着那些抛荒地，心痛。他自言自语：“都不种粮食，还会饿死人的。”然而现实通知他，只要有了钱什么都能买到，谁也饿不着，更不会饿死，似乎他的担忧是多余的。有见地的村民通知他运外国粮食来的大轮船就停在不远的码头。三爷就持续忧虑道：“这么多人靠吃外国粮，那得多少钱?”没有人有兴趣再和他讨论粮食问题。
外出返来的乡亲说着外面世界的种种奇遇，悲喜交加。有发财的，有受骗的，有受伤的，有死亡的。彭三爷安安静静地听，像听遥远的故事。人们专程通知三爷，马大炮被关起来了。他参与了传销运动，还骗了亲戚朋友不少钱，现在众叛亲离，债台高筑。彭三爷半晌无语。
稻子的学校学生数量直线下降，在剩下17个孩子的时候，撤并到乡中心小学了，稻子也伴伴随着调到那所比较大的学校去了。爱读书爱教书的稻子，发现学生越来越难教了。许多孩子对五花八门的饮食记得清清楚楚，却连最短的小诗都不会背。他们吃起来笑脸可掬，而一叫读书就愁眉苦脸。更不可思议的是口里在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却随手把馒头米饭扔了一地。稻子就把父辈和自己饥饿年代的生活讲给学生听，学生像在听天书，左耳听右耳出，只当是童话或神话，全不往心里去。
彭三爷决定去讲一堂粮食金贵要珍惜的课;他跟校长说了，校长也尝过饥饿的滋味，很正视，全校师生都参加了。黑瘦的彭三爷讲得声情并茂，老泪纵横。大家听完，当然体会不同，一个很小的孩子问：“三爷爷，你们总是吃糠咽菜啃树皮，那米给谁吃了呢?”这问题三爷言简意赅无法回答出来，因此孩子们更加不相信当年一亩地就收那么一点粮食，人真的会被饿死，甚至有孩子对三爷说：“没有粮吃，吃肉不行吗?也不会饿死的。真傻。”
从学校返来的路上，三爷对儿子稻子说：“这些孩子都不缺粮食，营养过剩，但像是书都没读好，要让他们多读书，读书才能明理。不然吃得再好，也只能长成傻大个。”
稻子说：“学校的书校长舍不得让孩子看，怕弄坏了，搜检组来了，图书册数达不到标准不行。办学经费困难，也怪不得校长这样做。农村学生家里基本就没有书。我家访时了解过的。”
三爷至此才知道，学校的图书根本就不是给孩子看，是用来供搜检组领导数数的。老人叹了一口气，再没有说话。
新千年的钟声响过，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就带来了好新闻：要修铁路了，铁路就从马武村民组的旁边穿过，新闻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不久，就来了勘测队，逐步开始征地了，每亩地都有可观的补偿。
马大炮恰好被放出来了，回乡了，他要回了转包出去的田地，自动支持铁路扶植，征地费拆迁费使他的腰包很快又鼓了起来。他还把早年盖起来的几栋楼房租给了工程队，又是财源滔滔。儿女们也都返来了，但没有一个是种粮食的。
马小鱼兄弟姐妹又拾起老行当，拿上了放置多年的电鱼工具。村里休养生息刚规复的水族又面临着灭顶之灾。
一天凌晨，马大炮严寒而变调的嚎啕声把乡亲从梦中惊醒。马小鱼兄弟们大约是电鱼工具年久失修出了故障，不知怎么就电着了人，三个大人和一个跟去背鱼笼的孩子一死三伤。
灾患丛生，时隔二十天，马大炮开出租车的闺女(daughter)女婿出了车祸，都留下了残疾。
不久一桩更新鲜的事儿发生了，马大炮的小孙子在铁路工地推土机上玩耍时，衣服被履带钢齿挂住，驾驶员没在意，把他绞死了，其状惨不忍睹。
办完小孙子的丧事，马大炮跪在彭三爷的家门口哭喊着：“老天啊，报应啊，当年队里分粮食的事是我报告的，我该断子绝孙。我早就担忧报应，生了一大堆孩子，求三爷仁慈，恳求苍天开眼啊，我大炮不是人啊。”人们以为马大炮疯了，除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谁还记得那些陈年往事呢。
只有三爷知道，民以食为天，粮食曾经多么地让人揪心，粮食能扭曲人的灵魂泯灭人的善良。他早就嫌疑告密毁誓的人是马大炮，但直到明天亲耳听到他才确信。“都是粮食惹的祸，节哀顺变.好自为之。”彭三说着，面无表情地搀起泪滚成河的大炮。
村里人还在不断地盖楼，说拆迁国家会有更多的补助。彭三爷对国家是有感情的，他很痛心，现在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不爱国了呢?见到沾上公家的就揩油。一个村民说：“国家就是大草堆，哪个不拔哪吃亏。”彭三爷发火了，骂他：“你这是放狗屁，没有国家你就是杂种了。”这是彭三有生以来说的最难听的话。三爷自己不但没有盖房，还把铁路占地的青苗费存进了信用社。稻子他娘劝他为儿子盖一栋小楼，不揩国家的油，不损国家的利，就自己住。三爷说：“他是国家教师，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流动工资，妻子每月在玩具厂另有上千元的收入，要我们操心吗?”稻子他娘想想也是，再没提盖楼的事。冬天的乡村黑得早，人老病多瞌睡少，三爷靠在床上总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的一生，想着陈年往事，想着粮食。田地都被占用得差不多了，年轻人高高兴兴去城里打工，村里就剩下了老头老太和不能带走的娃娃了。这个年代的孩子真是什么也不缺，真是聪明聪明，个个长得天仙一般，但三爷心里总不是滋味，总觉得孩子们缺种东西。孩子们不缺粮食，他们多数时候是吃喝一半糟践一半。孩子们到底缺什么呢?想了几天几夜，三爷晓畅了，孩子们缺少对文化知识的敬重和崇拜，村里大人一味地钻进钱眼里，农忙做田，农闲赌钱，从不读书，影响了娃娃。三爷悄然大悟：这些孩子缺的是精神粮食啊，这不比缺大米白面更危险吗?
彭家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盖楼了。按照三爷自己的设计，两间两层加一个隔热层。施工的匠人们有些新鲜，现在都时兴盖套间了，三爷家为什么就不随潮流呢?马。大炮跛着脚来献计献策，说要盖就跟城里一样，马上就通自来水了。厨房、卫生间都要带上。三爷没有采纳，只是对他说我盖的是粮食仓库，马大炮以为他开玩笑。
三爷人缘好，几十年的威信凝成的兴旺人气，帮工的许多，小楼很快就盖好啦。简朴装修过后，村里人等着喝他乔迁新房的喜酒，但只见三爷和稻子不停地把一个又一个大纸箱往里搬。直到拉来了书架，乡亲们才名顿开，原来三爷盖的是图书室，是私人图书馆——精神粮食的仓库。
当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书籍都上了架，三爷却病倒了。医院很快做出诊断，是胃癌晚期。如果是早期的话还可以做切除手术，现在回天无力了。这大约也是饥饿留下的后遗症吧。三爷的年轮在六十八的刻度跟前就要划上了生命的句号。在医院里的三爷执意要回家，他对稻子说：“别糟践钱了，你的孝心我知道。你如果然孝顺，就帮我完成心愿。”稻子清楚父亲(father)的意思，默默地为三爷办了出院手续。
马大炮真心实意地没日没夜陪着彭三爷。他们现在说的最多的不是粮食，而是书和读书。三爷弥留之际对大炮说：“大炮，我死了，你就像这些天没日没夜守着我一样守着这些书好吗?不要钱，就睡在图书室里行不?不管是村里的什么人，他想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只要他看完了送返来就行，不能要他们一分钱。你能做到吗?就算我求你，以后你到地下见到我，我会问你这事的。如果我们都读过许多许多书，纵然在那样的饥饿年代也会活得好一些，你说是吗?”
“是啊是啊，大老粗不行啊，我在外面晃悠那几年，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文盲加法盲，盲人骑瞎马，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兄弟你放心走吧，我一定帮你看好这些书，直到死为止。积点德行些善，就算我赎罪，我乐意。”三爷听完，眼睛闭上了，被大炮握着的那只手逐步变凉变僵了。屋外的乔木，叶子哗哗铺天盖地落满了场院。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清明这一天，马大炮拄着拐棍伴伴随着儿孙们上完自家的坟，就径自来到彭三爷墓前，一向呆呆地枯坐着。直到周围的大人小孩都走完了，他才跪着放声痛哭：“彭三，大炮对不住你，这些狗日的东西都不想看书，不是我马大炮人缘不好，我还买了许多好吃的食品，凡是来看书的，我都夸奖。可是你知道有几个人来读书吗?一个都没有，最多也只是来看一看稀罕。我们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可这些狗东西自认为识了几个字，能认得男女厕所了，根本不愿看书。兄弟，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现在不缺粮食了，你想让他们的脑子也吃得饱饱的。可是，可是，大人小孩都不想读书，这些猪脑子!”哭得累了，马大炮直起僵硬的身子，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摇摇摆摆慢慢腾腾往家里走去。
马大炮没日没夜地守着那些书，依然没人来借书看书，但他预备的那些好吃的糖果总是被孩子们吃得精光。每当这时候，马大炮就像乞丐一样对孩子们说：“拿几本书回家去看吧，书比糖好，吃到心里就是你自己的了，不会化的，一生一世就是你的。”“我的作业还做不完呢，有时间再来看你的书。”聪明心善的孩子觉得马大爷可怜，每回都这样安慰他;粗野蛮横的孩子就冲他说：“那你怎么不看?”他们知道马大炮不识字，故意奚落他，然后一溜烟笑着跑远了。马大炮只好低低地郁闷地骂一句粗俗的下贱话。
五月的一天，马大炮在图书室里逮到一只老鼠;有几本书被它咬坏了。放学的小学生刚好路过这里，大家一致要求马大爷把老鼠处死，还贡献了几十种方案。马大爷阴阳怪气地笑着，把那只张皇失措的老鼠放了，并对大惑不解的娃娃们说：“它比你们好，它还啃了几本书，你们呢?除了课本，书边都没摸过，连老鼠都不如!”他生气的样子把孩子们全吓跑了。孩子们回家就对大人说马大炮脑子被老鼠咬坏了，有毛病了。
过了小满，村里人险些都知道马大炮精神失常了。他看到人就拉进图书室，硬往人家手里塞书，弄得一些爱搓麻将的闲人十分恼火：“你塞书给我干什么?你这不是叫我输吗?”谁要是不要、不看，马大炮就高嗓门地破口大骂，咒遍谁家七祖八代。大人和孩子都不敢从那座两层小楼门口经过了。一
刺槐的叶子落光的时候，马大炮被送进了医院，他每日无数次重复着同一句话：“兄弟，大炮不是人，他们不看你的书，并不是我人缘不好。”飘第一朵雪花的那一天，马大炮死了，他在天堂里见到了彭三爷。
现在只有稻子每晚睡在图书室里。他娘说：“你还看它干什么?没有人偷这些书，你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稻子说：“我看的是爸爸留给我们的粮食，精神的粮食。这么多的好书闲置着，真可惜呀。”
乡村寥寂的夜晚，也只有稻子安安静静地在吃那些粮食，吃得津津乐道，吃得如痴如醉，泪流满面。
稻子本想等新农村扶植工作队来了，把父亲的那些“粮食”捐给村里。那几间仓库也借给村里，但县里打算的好几个扶植试点都会在公路边，马武队缩在山包前面，与繁忙发达的交通线尚有一定的距离，在这里扶植新农村影响很有限，因此工作队也不会来了。
稻子去过建成的几个新农村扶植试点村，农庄的外部面貌焕然一新，粉饰一新。但依然没有一个文化室，更不要说图书馆了。他捐献图书的愿望又落空了。回家的路上稻子想：所谓的新农村扶植，不过是穿了一件新外衣而已，骨子里的东西依然如故。看来新农村的文化扶植还得靠我们自己。之后，他频频想把那些书送给学校，考虑到会增加搜检团来数数的时间，怕给评估的领导增添麻烦事，就打消了献书的念头。
深秋时节，稻子突发奇想，去村里的公墓看一看父亲和马大炮的墓。待他走上坡岗，透过枯黄的野草，远远看到两位老人的墓基墓碑对峙，左右安安静静地卧着，恰似一本打开的书，那么寥寂，那么悲凉。那上面都只写着一行简朴的字：“★★★之墓”，其余的内容都深深埋在了地下，仿佛深入泥土就能长出庄稼，就能成为粮食。
2023-11-04 01:2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