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严先生,精瘦,头戴硬壳瓜皮小帽,身穿半旧的长袍子,鼻梁上架一副小且圆的细腿眼镜,两撇八字胡修理得很工整。严先生说话,习惯性地从袖筒里抽出手来,指甲很长的手指摁着八字胡,不疾不徐,很是一本正经。
严先生心眼里瞧不得夫人乞氏。
严先生,一介书生,年龄二八,家道如日中天。严先生很形象地比喻乞氏:“一天不嫁过来,急得像狗不得过河!”
乞氏嫁过来,方知严先生是白面包皮的杂面包子,中看不中吃。中看也好,不中吃也罢,这些年,乞氏硬是把严先生这个杂面包子吃下了。严先生絮叨着文言文,乞氏纺线织布,风马牛不相及,倒也相安无事。
严先生,搜集些瞧病的土单验方讲解给众人,诸如:蜂蜜碾压哮喘,鹌鹑血治疗幼儿烂嘴,黄鼠狼肉攻克痢疾,如此这般。大街上,走路很慢的严先生倒剪着手,时而停下来,不遗余力地说着这些事情。严先生过来,大家会不自觉地闪开一条道来。严先生堂而皇之地走过,回到家中,沏上一杯茶水,细品个中滋味,忽的“啪”一声,茶盏摔得粉碎。乞氏慌里慌张问其何故?严先生喘着粗气,厉声喝道:“不关你事,退下!”
严先生买来数十根银针,实习针灸。严先生实习针灸,受苦的却是乞氏。起初,严先生让乞氏缝制一个布娃娃,反复扎来扎去,后来,真刀真枪,标靶便是乞氏了。严先生捻转银针扎下去,一而再再而三问着乞氏:“疼吗?”
乞氏微皱眉头:“疼!”
严先生虎起脸,沉沉说道:“扎你的肉,你不疼,难道隔壁的王老太会疼不成?”
言罢,严先生腧针深一些,乞氏尖叫:“酸、沉、麻!”
严先生兀自笑了:“银针切中要害,这就对了!”
麻二是个屠户,大院常年挂着血淋淋的猪肉,忽一日,麻二汗珠直滚,疼痛难忍。麻二叫苦不迭,本打算去医院诊治,忽然想到严先生。此时,严先生大讲针灸之道,麻小二搀扶着父亲麻二走来。麻二面色惨白,杀猪一样嚎叫,严先生俯身问道:“何故?”
屠户麻二疼得直不起腰来,吹胡子瞪眼:“我若知道何故,干吗过来求你?”
麻小二且是大方,说是祛除父亲病患之苦,酬谢一副肥肠。麻二摇着油晃晃的大手,喝道:“治病要紧,何必这般饶舌!”
严先生撤回身来,倒剪着手,说道:“‘急病慢先生。医病,急不得,缓不得,先生如此动怒,是何道理?”
言罢,严先生袖管内取出银针,摁住麻二经络,一针刺下去,麻二龇牙咧嘴,喊疼。严先生沉稳一笑:“此一疼非彼一疼也!”严先生再一针刺入命门穴,麻二叫苦连天,严先生且安且喜,说道:“疏通经络,针到病除。麻先生镇日杀猪宰牛,难道忍不得这点小痛?”
严先生本打算捻转银针腧深一些,回头一看,糟了,麻二吊起了白眼。这一下,非同小可,严先生慌了。麻小二一看父亲这般光景,推开严先生,声若炸雷:“家父有个三长两短,当心你的小命!”
严先生额门沁出汗来,面色苍白,哆哆嗦嗦,手指像抽了筋,喉咙口蹦着一个个单字:“去……快……去……”
麻小二将父亲扶上架子车,一溜小跑,严先生,一手撩起长袍子的衣角,一手划船一样拨摆着,踏着鼓点似的碎步,大汗淋漓,紧随其后,头顶的瓜皮小帽滚落下来,浑然不知。麻小二回过头来,嗔目:“你去何用?等着吃官司就是!”
严先生一屁股瘫软在地上,颤颤喊道:“乞氏,快来救我……”
其实,麻二是急性阑尾炎。麻二父子送走来往的客人,忽地想起来给严先生报个平安,免得他过于受到惊吓。
严先生躺在家里的床上,头顶的瓜皮小帽摘下来,额门敷着热毛巾,喃喃自语:“人命关天,我不能活了!”乞氏垂泪:“玩车翻车,玩船翻船,如何是好?”
严先生张开眼睛,一只壁虎爬来,一惊,呼喊乞氏拿下。乞氏安慰道:“怕它作甚?”
严先生双目闭合,摇摇头:“时下,我看见什么都怕……”
忽听得院内脚步响动,严先生急忙吩咐乞氏拿来被子将自己蒙上。麻小二走进来,严先生蜷缩成一团,不敢作声。麻小二喜滋滋地告知平安,严先生折身起来,伸长脖颈,问道:“果真如此?”
麻小二点头。
严先生忽地站起,跑到院中,喊道:“我没有事了。”身子一晃,像散了架,昏厥过去。乞氏慌张起来,拽手脚,掐人中,严先生总算苏醒过来。严先生泪眼惺忪,问道:“吾在何处?”乞氏应答:“在家里,难道不识得我吗?”
严先生点头,突然,伸手抱住了乞氏,“哇”地哭出声来:“糟糠之妻,不可弃也。”
2023-11-06 07: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