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他落寞时候的一点光

正文:

　　1

　　谢安身形修长，喜欢穿条纹T-恤和白球鞋，在初夏的阳光里，像王子一样明媚。而且他是学校的优等生，成绩拔尖，写得一手好书法。而我呢，短发，穿肥大的衣裤，爬树，翻墙，野得不行。

　　我真的很想嫁给谢安，从小就想。我用自己的方式去吸引谢安，变得很可笑。

　　我会去摘大把的野花放在谢安家的院子门口，会在墙壁上画两颗心，写上我和谢安的名字，然后在等他经过的时候，又假装是偶然遇见。我用了我这个年纪所能想到的所有浪漫招数来讨好谢安。

　　但是谢安是不会注意到我的。他的大把时间都是用来看书，练字和给典典的。

　　整个胡同的人都知道，谢安和典典是一对。他的眼里只有典典，他有那么多的话对典典讲。

　　我觉得典典也很普通。头发太长，皮肤太白，而且身形太瘦。她总是穿系着蝴蝶结的连衣裙，圆头小皮鞋，安静的弹钢琴，抿着嘴巴微笑。我不喜欢典典，觉得她像一个瓷娃娃。可是谢安喜欢。这让我对典典心生敌意。

　　我把典典劫在路上，扯她的长辫子以及她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我拿水枪喷她，喷得她一脸的水一脸的惶恐。

　　我还故意推倒她，往她漂亮的连衣裙上洒了许多番茄汁。我就那样明目张胆的欺负典典，像个土匪一样。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

　　谢安终于找我说话了。他说木小青，你是个流氓。我愣了一下。然后向谢安扔了一颗石头，砸中了他的腿。

　　谢安皱了一下眉头，鄙夷的看着我，像看一只臭虫。然后他扶着典典走了。他们从我身边绕过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哗啦啦的落了下来。

　　我在想，我是不是把谢安砸疼了?我想，我怎么能够朝他扔石头呢?

　　谢安喜欢在傍晚的时候练字。那时候我会安静下来，我会趴在我家房子的窗户前，把脖子仰得很高。我在想，谢安今天都写了些什么呢。我会把架子上的古诗词翻得哗哗响。谢安喜欢宋词，他练字写的都是宋词。

　　我的心事藏不住，奶奶看着我，说，小青，收衣服去。

　　外婆捎来一筐橙子，刚采摘的新鲜的橙子，芬芳如蜜。我偷偷留了几个。我知道谢安喜爱吃橙。又圆又大的橙子，散发出芬芳的气味，把我的口袋撑得鼓鼓囊囊的。

　　站在谢安房门口，我突然止了步。我觉得自己的样子真蠢。我看到典典在切一只橙子。她优美细长的手指捏着雪白的刀子，手起刀落，橙子被分成匀称的四瓣。她把一瓣橙子喂到谢安嘴里，谢安甜蜜的笑了。

　　我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掏出一个橙子砸了过去。橙子打翻了墨汁，弄脏了谢安刚写好的书法。我咬着嘴唇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硬。谢安脸上的表情也很硬，他也没说话，愤恨的望着我。

　　我大喊，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说狠话做狠事。可是我的身体不听控制，像炸药，一下一下炸开来，炸得自己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天黑的时候，我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回了谢安扔掉的那幅书法。抚平展开，是周邦彦的《少年游》，只写了一半。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有一波一波的柔情从心底蔓延开来。谢安的字写得多好看啊。刚直挺拔，清俊有力，像他的人。我托着腮想，什么时候谢安能为我写一幅字呢。

　　2

　　高考过后，我意料之中的落了榜。谢安和典典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很名牌的那种。两家的父母合起来请客，在我们城里最好的酒店。

　　我没有去。我跟奶奶说我不舒服。我的确是不舒服，我心里痛得厉害。可是我终究忍不住，我在酒店的落地窗外站了很久，我看见谢安和典典站在一起，他们都是那么整齐的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我又看到玻璃上我的样子，短发，松松垮垮的衣衫，泪流满面。

　　谢安和典典离开的前一天，我在小区的门口等他。他回来的时候我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不耐烦地问，干嘛?我说，谢安有道数学题我不会，你教我。

　　谢安的眼里涌上诧异。他说，你还要继续考呀?他语气里的惊讶刺疼了我，我再一次向他扔了石头。这一次石头砸到了他的脸。他捂着鼻子站起来，有殷红的血流了下来。我看了他一眼，跑了。

　　其实我只是想让谢安给我写一幅字而已。我从来没有过谢安的任何东西，几个字总可以吧。等他离开后，我天天看那些字，就像看见谢安一样。可是又被我弄砸了。我想，我这么粗暴，这么愚蠢，谢安一定讨厌我，非常讨厌。

　　谢安离开的那天，我交给他一封信，信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我躲在车站的角落，看着谢安和典典在车厢里挥手，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想对谢安说，其实我从来不想做一个让你讨厌的人，我只是希望我能和典典一样，和你说话聊天，看你对我笑。可是那么多的失望，在我心里繁盛，一遍一遍的繁盛。

　　3

　　谢安和典典终究去了上海，巷子里安静了不少。奶奶说，小青你变文静了。奶奶说，丫头你别想了。

　　我的鼻子酸楚得厉害。我对自己说，木小青你必须要忘了谢安。他是天鹅，你不过是地上的蛤蟆。我去找了一份花店的工作，还报了英语培训班，晚上上课。我每天很早起床背单词，句式，捧着课本咬那些发音。然后我把手撑在脑勺上想，谢安在大学里也这样背单词和句子吗?

　　寒假时谢安和典典从学校回来。谢安比以前黑了点，可是更加的迷人。我只是远远的看他，我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不再想方设法的想要和谢安说话。

　　我上班，看书，背单词，还学插花。晚上我睡不着，起来拍一只篮球。球落到地板上是咚咚的声响，像敲击胸腔的回响。我的胸腔里很空，空得像没有心一样。

　　开学后不久，谢安又回来了。他出事了，他把一个追求典典的男生打成了脑震荡。邻里都传，谢安被学校开除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好学生。这让谢安出门的时候抬不起头。

　　听说的时候，我整个人疯掉了。我跑到谢安家楼下，使劲喊他的名字。谢安从窗口探出头来说，干嘛?

　　我把手圈在嘴边，我大声说，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不上大学又怎样，我养你!我知道，窗户后面很多人都听到了，我知道好多人都笑我是一只癞蛤蟆，但我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谢安出来了。他穿一件白衬衣，头发很长，挡住了眼睛。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碰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时光恍惚得厉害，我看到了我的少女时代，看到了更远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一直想要走到谢安身边，可是那么那么的难。

　　谢安对我说，木小青，我还要继续上学的，我只不过休学一段时间。他又说，谢谢你。我慢慢的松开了我的手。我想我怎么都没有问清楚呢，他没有被学校开除，这真好。

　　上楼前，谢安对我说，木小青，我有时候挺闷的，你有空能陪陪我吗?

　　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枚花瓣，轻盈的飘了起来，好像再飘，再飘，就能飘上天去。

　　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一声一声的喊，奶奶你看我头发长了吗，奶奶我的耳环呢?奶奶我要买条裙子去……

　　奶奶担忧的看着我，我蹭到她怀里，我说奶奶谢安让我有空陪他，他叫我陪他。

　　我每天都去陪伴谢安。我早早的下班，不忘给谢安带一支最新鲜的百合。我俗气的想，百合就是百年好合，我希望我和谢安百年好合。

　　谢安有时候会吹口琴给我听，有时候写字给我看。他的手指葱白一样的修长，他的脸雕塑一样的俊秀。他练字的时候，我在一边安静的站着，认认真真地看他的侧脸，他专注于他的书法，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

　　那是我最好的时光。我们讨论很多话题，电影，音乐，漫画书，篮球明星。还有讲笑话。我讲笑话的功夫一流，谢安就拽住我的手说，木小青，我笑得肚子好疼。

　　我们也去湖边钓鱼，去电影院看电影，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或者逛花鸟市场逗画眉。谢安买了一缸热带鱼送给我。圆圆的透明玻璃缸，里面游着三条红色的小鱼。

　　我欢喜得不得了，把最活泼的的那只取名叫小安。谢安说木小青其实你是个挺不错的女孩，以前干嘛那么喜欢欺负人呢?

　　我说，因为你好欺负呗。谢安扬起手作势要打我，但是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脸，我的身体僵硬得厉害。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的摩挲，他说，我到底哪里好，你会喜欢我?

　　原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是不曾喜欢我，才假装不知道。

　　现在的谢安更加的好。他会到我家来，吃奶奶做的小混沌，会和奶奶聊我以前的横事，然后大笑起来。他也会写一幅字给我，柳永的《蝶恋花》。他还会和我一起去爬山。他摘一朵戴露珠的雏菊别到我头发上，他说真好看。我自私的想，如果他真的被学校开除，那该多好。

　　4

　　我和谢安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意外。谢安踩到一颗石头，滑倒了，我去拉他，也摔倒了。谢安没事，只是我的右耳被划伤了，流了一些血。

　　谢安拿衬衣帮我擦，他紧张的喊，小青，小青你疼不疼?

　　我的眼泪汹涌而下。他喊我小青，他居然没有连名带姓的喊我，这太难得了!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谢安回去继续他的学业了。我跟奶奶说我想去念大学，有那种自考的，我在花店工作攒的钱可以交学费。

　　我没有再见过谢安，他的生活想必精彩绝伦。我只是他落寞时候的一点光，现在他不再落寞，那点光也该暗淡了。

　　奶奶打电话说谢安一直在找我。她说小青，谢安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我说，我不喜欢他了，一点也不喜欢了。

　　放下电话，我蹲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来。我想谢安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我想他应该选择像典典那样的女孩，而不是我这样的。还有，我的右耳已经聋了。我摔倒的时候，一根尖利灌木刺穿了我的耳膜，很深，我的右耳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

　　三个月后，我终于坐到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了。我开始留长发，穿裙子。傍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前看我养的热带鱼，夕阳照在透明的玻璃缸里，小安欢快的游到我跟前，我的心恍惚得厉害，我又看到我的少女时代，以及那些更远的时光。

2023-11-06 02: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