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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七岁那年,在部队任职的父亲被打成了“反革命”,全家从北京迁入天津军粮城。那是1969年,他正上一年级下半学期,一个教室装着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孩子,都是“反革命”的后代。身边的叔叔阿姨都是“反革命”,连和蔼的老师也是。他纳闷了:“他们都是坏人吗?”
多年以后,冯远征当了演员,他演过很多好人,也演了一些“坏人”和“怪人”,他演得很逼真,让人分不清那是角色还是他自己,乃至招来不少麻烦。但他从来没有把角色当“坏人”和“怪人”去演,幼年的经历让他怀疑这种简单的评判。
于是有了那些亦正亦邪的经典演出。激情澎湃演革命者,笑容可掬演平凡人,目光冷峻时让人毛骨悚然,转头翘起兰花指,又让人捧腹大笑。他从来不受某一种类型的限制,像一条变色龙。在同龄的男性演员里,这种始终求变、摆脱标签的性格实属罕见。而在他眼里,这是职业演员的本色。
新导演
2021年9月2日晚上,话剧《日出》在曹禺剧场首演落幕,作为导演的冯远征走上台,领一众人艺年轻演员致谢。身后,巨幅曹禺先生的照片逐渐浮现。冯远征转身,面朝曹禺先生深鞠一躬,有年轻演员眼眶湿润了。
这是他特意设计的谢幕方式,也是个充满人艺色彩的场景:人艺的灵魂人物、人艺的经典话剧、人艺的新剧场、人艺的导演和演员,台下是人艺的铁杆观众。冯远征舒了一口气,这批“90后”乃至“95”后演员的表现让他满意,“有人说人艺现在‘青黄不接,但你看看这帮年轻演员,多棒!”这是最让他有归属感的时刻,即使公众知名度大多来自影视,但剧场才是他的归宿。
这几年最让他过瘾的事,都发生在舞台上。以演员为主业的他,导演了两出大戏:《杜甫》和《日出》。初当导演,他并不怯场,在导演技巧上用了很多大胆的创新手法,比如把多媒体用到经典戏里。“曹禺先生写的很多东西没办法在舞台上展现,我通过舞美设计,改变了整个透视关系,把一些幕后的东西展现在舞台上,”他罕见地没有谦虚,“从我的角度上来说,我觉得这是最接近原着的样式。”
冯远征对《日出》还有另一重期待。他前几年担任北京人艺演员队队长,前年上任副院长,一直为培养新一代演员操心。《日出》就是他的表演课教室,他特意申请了增加一个月排练时间,训练新演员。扮演陈白露的演员陆璐说:“排这个戏,好像又上了一次表演课。”上世纪末,老一代演员集体隐退,冯远征这一批演员挑起大梁。由于经典版本珠玉在前,当时《茶馆》新班底一上台,遭遇一片骂声。最近几年,人艺又面临新老交替,冯远征希望新演员不要再经历他当时的窘境,“别到时候我们一鞠躬,撒手不管了,我们希望还演得动的时候能帮他们一把”。
他经常跟年轻演员说,没事多读书,不读书你怎么能读懂剧本呢?《杜甫》的台词里有很多文言文,排练之前,他带着演员在12天里读了24遍剧本。读到一半的时候,很多年轻演员还不太懂。有一句台词“仕途蹭蹬”,演员觉得非常拗口,打算改成“仕途坎坷”,但上了台张嘴就念出“仕途蹭蹬”。冯远征问他,怎么不改了?年轻人笑笑,还是这个词文雅好听。
杜甫一角是他自己饰演的,他把诗圣当成小老头来演。剧本选取的是杜甫一生中最低谷的时期,他却演得很可爱。“我小时候过过苦日子,并不觉得苦,而是苦中作乐。”他说,“因为你为了生活,必须往前走,杜甫也是一样。”
苦日子
苦日子就是在军粮城过的。那时,一家六口分散在三处,爸爸在另一个地方干活,哥哥在县城上学,他跟妈妈住在干校的平房里。冬天大雪封门,要清出一条雪道才能走出去,两侧雪堆高过他的头顶。夏天,盐碱地成了芦苇荡,他跟小伙伴掏鸟蛋、摘西红柿,补充伙食。后来,但凡角色中需要借鉴人生中最苦的经验,他都会回味那时的生活。
十岁不到,他就学会了插秧、割稻、种菜苗。“你知道什么是’间苗吗?”他眼里放光,兴致勃勃地陷入回忆:“种子撒到田里是随机的,长出来苗以后,有的苗和苗之间太近了,就要把比较弱的苗拔掉,让好的苗茁壮成长,这叫‘间苗。”拍《老农民》的时候,片场的农具他顺手拿起就会使,这都是小时候的经验。
他还在拉锁厂的车床边当过一年工人。1974年回京之后,他上完小学、初中,在北京108中学上高中时,入了学校的跳伞队。那时108中跳伞队是北京的冠军队,北京队则是全国的冠军队,他想进专业队,结果没去成,去了龙潭拉锁厂,做了一年拉链。临时工快要转正的时候,他跑走了。
当时他已经爱上了表演,1984年考北京电影学院时,被北电老师张暖忻导演挑中,在电影《青春祭》中当了主演,但最终还是被北电拒之门外。张暖忻打听了原因,无奈地告诉他:“他们就觉得你长得不好。我跟他们说了,都演我电影了,你们还不要?”
第二年,他考进人艺学员班。还在学员班里,他就在夏淳导演的话剧《北京人》中演了曾文清,跟剧院里成熟演员对戏。他忐忑不安,不求表扬,只求不挨骂。
曾文清第一次登场,有个撩门帘的动作,他撩了一上午都没过关。去问夏淳导演问题在哪,导演没说表演的事,全身打量了他一眼,让他留个背头、买双布鞋,跟服装组借身大褂儿,每天穿着。那段时间他在家里总是这么一身行头,“穿大褂儿吃饭夹菜,袖子容易沾上菜汤,你自然就得撩着。其实就是告诉你,这个大褂儿你穿顺了,像你自己的了,人物慢慢就在你身上生成了。”
那时前辈没有告诉他身段该怎么做、台词要怎么说,但冯远征从他们的指点中悟出来:不要演,要成为角色本身。
“坏人”与“怪人”
10月下旬,冯远征赶在妻子生日的零点发了条祝福的微博,有人留言:“你不打她我们就很满足了。”他看了一乐。在很多人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安嘉和,只是当初的恐惧与恨已经淡去。
20年前,在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他塑造了中国电视剧史上最令人恐惧的角色之一,但他心里没有把安嘉和当一个坏人。为了塑造人物的内在,他给妇女热线打电话,问打老婆的人是怎么想的,知识分子会不会打老婆?接线员说,打老婆的知识分子太多了,给他举例,有人把老婆绑在床上泼水,然后拿电苍蝇拍电她;还有一个博士把老婆绑起来,拿高跟鞋鞋跟敲她脑袋,最后脑颅出血。他突然意识到,安嘉和“有了”。
“他打老婆的时候,是站在最有理的角度,打完以后跪下认错,也是真心真意的。他在打的时候,绝对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才让人恨。”他对记者回忆,“我必须爱安嘉和,’合理化他所有的行为。”
安嘉和之后,冯远征再次受到关注,是因为两个客串的小角色。在2004年冯小刚导演的电影《天下无贼》里,他和范伟搭档,演了一胖一瘦两个滑稽的劫匪。那年春节,很多朋友给他发的短信都是:“不许笑,打劫呢!”4年之后,还是在冯小刚导演的电影里,他又演了一个另类的角色,《非诚勿扰》里出场短短几分钟的艾茉莉,让他提名了百花奖最佳男配角。
冯小刚找到他的时候,只传真了两页剧本,冯远征问冯小刚,这拍了能过审吗?冯小刚说,不知道,先拍了再说。拍戏那天,他穿了件紧身黑T恤,没拍到的下半身穿了条黑色阔腿裤,脚上是时兴的皮凉鞋。化妆师给他打了粉底,贴了双眼皮,小拇指指甲涂成红色,最后戴上闪闪发亮的钻石耳钉。开机后,葛优饰演的秦奋上场,跟他隔着座位握手,他灵机一动,没撒手,妩媚地看着,葛优脸色一变,又使了下劲,才撒开。略显尴尬的气氛中,艾茉莉对秦奋的情感全都弥漫在里面了。
对于艾茉莉,他心里也是爱的。“社会就是多样性的,无论什么人都应该被接纳。文艺作品就是反映现实生活,现实生活是这样,就需要多种多样的人物出现在作品里。”
后来一有人说,你演了个坏人,他就先跟人掰扯: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永远不要去这么区分角色,我们要爱一个角色。”他想起小时候,周围都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但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身边那些叔叔阿姨,都是大家认为的坏人,但他们为什么却那么温暖?我的父亲也很慈祥、很爱我。”
表演的自由
2020年,冯远征主演的电影《应承》悄然上映,票房惨淡。这是个看上去就不受市场欢迎的影片,讲的是一位拾荒者一诺千金,应承下别人的临终托孤,为供其女儿上大学,被迫四处流浪以拾荒为生。他被人物的性格和尊严打动,慨然接下了角色。
被记住的常常是无心插柳的客串角色,而真正动情投入的戏,却不一定被很多人看到。最过瘾的角色是哪个?他想都没想,给出了一个冷门的答案:《最后的王爷》。
那是一个年代戏,他演了一位清朝末代王爷的一生,从晚清到革命,然后民国了、抗日了、解放了,最后新中国成立了。这位王爷随时代起起落落,没少出洋相,喜剧包裹的却是一生的命运。冯远征极少地体会到“附身”的感觉,“怎么演都对”,每天在片场琢磨着哪些有趣的事可能在人物身上发生。甚至工作人员都在盼着,冯远征什么时候来片场,想看他今天怎么演。
“这个角色让我找到表演的自由,一个演员能碰到这么好的剧本太难了,这是我的幸运。”他说。
2023-11-06 18:4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