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凤凰山下、大沙河畔,有个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名为爪里。村东头住着户姓曹的人家,当家人曹老汉,膝下两个儿子,老大叫曹大庄,老二叫曹大稼。
曹老汉一心想光耀门楣,送两个儿子到公塾里去念书。大儿子曹大庄好歹考中了个秀才,然后就到公塾里教书了。二儿子曹大稼却不是念书的料,跟着他到田里学种瓜。
这天傍晚,曹大庄苍白着脸赶回家来,一进门,二话没说,先给二老跪下了,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哭着说道:“儿子不孝,不能侍奉二老了!”他又转身给弟弟曹大稼也磕了个头,然后凄切地说道:“有劳弟弟来侍奉二老了。”
一家人都被这忽然的一幕搞蒙了。曹老汉忙把儿子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你先跟我们说个明白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一起想办法,未必就不能过了这道坎儿呀!”曹大庄摇摇头,哽咽着说道:“但也未必过得去呀!”
原来,当天下午,曹大庄骑着毛驴赶往县学去领书。路过青阳镇时,见有很多人正兴高采烈地往前跑,他本是无意凑热闹的,谁知那毛驴没见过世面,一看到这么多人,慌了,不听他的驾驭,也跟着人群往前跑。到了一户龚姓人家的院后,才见两个丫鬟陪着一位姑娘站在楼顶,姑娘手中拿着绣球。他顿时明白了,人家这是抛绣球招婿呢。很多未婚男子,正争先恐后地往前拥挤着,伸着双手预备着抢绣球。他赶忙掉转驴头想离开。谁知就在这时,主事人敲了锣,宣布时辰到了,开抛绣球。那驴子受锣声所惊,没头没脑地乱跑乱撞。刚巧小姐抛下了绣球,不偏不倚,砸到了曹大庄的肩头,往下一滚,落在他手上。龚家人跑过来,不由分说把他带进院中,定好三日后的初九举办婚礼。
一家人听完,都不觉笑起来。龚家乃是青阳镇一大富户,跟他家结亲,就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曹老汉脸上乐开了花,指着曹大庄的鼻子说:“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能当上龚家的女婿。”曹大稼更是艳羡不已:“娶了龚家小姐,你就是掉进了金银窝里呀。要换作是我,非要乐死不成。”
曹大庄苦着脸说道:“进了龚家,无异于进了牢笼。我就想教孩子们念书,过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一家人不再听他啰唆,就忙碌起他的婚事来。其实,也不用他家忙啥。龚家啥都置办好了,只等着时辰一到,他上门就好。龚家也派了两个长工跟着来了,说是帮着料理,另一层用意,就是看着他,不让他跑了。
三天后,举行了婚礼,曹大庄就入赘到了龚家。
龚家的当家人名叫龚有方,现下已是曹大庄的岳丈了。龚有方只有一个独生爱女,名叫若月。曹大庄进到龚家,每日里吃着山珍海味,又有娇妻相伴,乐得眉开眼笑。倒是龚有方,感觉着不大对劲,跟曹大庄聊些诸子百家,曹大庄支支吾吾对不出。龚有方黑了脸,冷言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乱棍打死,扔到乱葬岗子埋了!”曹大庄吓得浑身颤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道:“我是曹大庄的弟弟曹大稼。”龚有方问:“你为何要冒充你哥哥?”曹大稼道:“我哥哥想教书,实在不想只做个闲客。”
曹大庄不愿来,曹大稼却做梦都想来,两个人灵机一动,就想到了互换身份。初九一早,曹大稼换上了新郎的衣装,骑上高头大马,欢天喜地地来了龚家。曹大庄怕龚家人找他麻烦,背起行囊,逃走了。他们兄弟二人长得极像,外人倒看不出来。
龚有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事儿只有你我他三个人知道。若再有一人知道,你俩都别想活!”曹大稼忙着点头应道:“我记住了!”
再说曹大庄,从家中逃出来后,怕被孩子们和乡亲们认出来,不敢走大路,只能寻着小路走。一拐二绕,竟进了凤凰山。凤凰山绵延几百里,山连山,山套山,他这一进去,就走迷了路。一连走了半个多月,竟没走出凤凰山,还在大山里转着。
这天,他又来到一座高山顶上,手搭凉棚,四下一望,见山下有个小村庄,顿时兴奋起来,奔着村庄跑去。到了村口,见两个小伙子正在大槐树下下棋,就过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乡,打听一下,怎么能走出山去呀?”那两个小伙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道:“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
两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曹大庄押着进到村中一幢大房子里。这一进村,曹大庄才感觉出不对劲来。村里进进出出的全都是些凶神恶煞的人,手中拿着刀枪,绝无妇女老人和儿童,更没人拿着农具,难道是匪寨不成?两个小伙子进门后就吆喝道:“大当家的,我们逮住了个生人!”
里间有人说道:“砍了吧!”
曹大庄大声骂道:“混蛋土匪,草菅人命,官府早晚剿灭了你们,让你们血债血偿!”里间那人喊道:“慢着!”门帘掀处,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走出来,皱眉问道:“你说我什么人命?”曹大庄说:“草菅人命!”汉子又皱皱眉,问道:“啥意思?”曹大庄说:“是说你把人命看作野草,任意残害生命。”汉子笑了:“骂人都能骂出花儿来。你念过书吧?”曹大庄说:“念过。”汉子道:“好,你就留下来给我当军师吧!”
曹大庄忙着说:“不可!”汉子一瞪眼,说道:“进了我的寨子,就两条路好走。一是留下来当兄弟,二是砍了喂野狼。你自己挑吧!”曹大庄犹豫片刻,只得点了点头,答应留下来。
晚上,大寨主孙六黑把弟兄们召集到一起,把新任军师曹大庄介绍给他们。介绍完了,孙六黑说道:“弟兄们在山里待久了,耳朵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军师,你给弟兄们讲段书听吧。”曹大庄眼珠儿一转,说道:“那我就给兄弟们讲三国吧!”
曹大庄开讲三国。这本书他已烂熟于胸,更兼着他本是教书先生,讲起来更是绘声绘色,起伏跌宕。土匪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叫好。直讲了一个多时辰,他已口干舌燥,而土匪们还听得聚精会神。他顿了顿,说道:“弟兄们,今天先说到这吧,明日我再接着给大家讲。”
土匪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从此后,曹大庄就天天给土匪们说书。孙六黑倒也不太管他,让他随意在山寨里活动,只要不出寨子即可。曹大庄在山寨里转悠了几天,也看得差不多了,却不觉暗暗叫苦。这个山寨设计得相当奇妙,从表面上看,只是些普通的民房,但这些民房却暗藏玄机:民房错落,墙壁互勾,把整个山寨组成了一座迷魂阵。唯一的阵口就是村口,有两名土匪把守,进出都要经过那里。
这天晚上,曹大庄又给土匪们讲了一段三国。讲完了书,曹大庄回到房里,一个女人端着碗汤进来,对他说道:“大寨主让我给你送碗汤来,补补身子。”曹大庄苦笑了一下,把汤碗放到一旁。女人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道:“求先生救我!”
曹大庄忙着把女人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但见这女人身材高挑、肌肤细腻、眉清目秀,不像是山野之人,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脸上有一大块黑皮,看着有几分狰狞。他不觉微微一愣,问道:“你是何人?”
女人说道:“我知道先生是曹大庄,也就不再隐瞒,我是青阳镇上龚家的若月。”
曹大庄惊得瞠目结舌。因为孙六黑问他姓名时,他说叫曹大稼。他惊问道:“你咋知道是我?”龚若月说:“我在窗外偷听过你讲课,记得你的声音。”他又问:“你、你真是若月?”若月点点头说:“果真是我。”
曹大庄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到了匪寨中?”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若月不觉流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大概地讲了。半个月前的一天,她到娘娘庙去祈福,谁知竟被这伙土匪盯上了,上去抢她。她也是情急,抓了把热香灰抹到脸上,把脸给烫伤了。土匪把她掠上山来,问她姓名,然后就要家人掏银子来赎身。她灵机一动,就说她乃是龚家的丫鬟小青。龚家哪会为了一个丫鬟掏银子,还是放了她吧。孙六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就把她留在寨中,干些粗活。同时给龚家发了赎人信,可龚家没有回信。孙六黑派人去查访,小土匪回来说龚家好像没丢闺女,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办闺女的婚事呢。
讲完,若月就给他跪下了:“恳请先生救我。再在匪寨待着,只怕难保清白。那样,我也只有一死了之了。”曹大庄点了点头,说道:“等我想想办法吧。”若月又施一礼,表示谢忱,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曹大庄继续给土匪们讲着三国。这天晚上,他讲的是官渡之战。讲完了,土匪们相继散去。孙六黑意犹未尽,把曹大庄喊到自己房中,问道:“先生通古知今,可否帮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
曹大庄没回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大寨主,你可知三国中最后谁坐了天下?”孙六黑一怔。曹大庄说道:“三国归晋。蜀、吴皆被魏所灭。诸葛亮文韬武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为何却败给了曹魏?”孙六黑惊奇地问道:“为啥?”曹大庄说道:“诸葛亮只是个谋臣,只能纸上谈兵啊。而现实之战,却与纸上的智谋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的才能哪比得上诸葛亮?我若给你当了军师,只怕会带着你误入歧途,前途堪忧啊。”
孙六黑悚然一惊。他想了一阵子,就说道:“讲完三国,你就走吧。”
得了大寨主的允诺,曹大庄就加快了进程。没几天,就讲到了诸葛亮命殒五丈原。
第二天一早,曹大庄就来到了寨门口。看守寨口的小土匪拦住了他。曹大庄说道:“大寨主让我走的。”一个小土匪就去问孙六黑。孙六黑说:“这种书生,中看不中用,放他走吧。”
晚上,曹大庄又来给土匪们讲三国。孙六黑一见到他,惊疑地问:“你不是离开山寨了吗?”曹大庄说,三国还没讲完,他哪能走啊?孙六黑连忙清点寨中之人,发现是若月逃走了。他说:“倒被这个小丫头钻了空子。看来,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的就是不一样,见过世面,脑子好使呢。甭搭理她了,接着说书吧。”
曹大庄又说了五天,整部三国都讲完了,这才来跟孙六黑辞行。孙六黑点了点头,说道:“我送你出山。”
到了官道上,曹大庄仍是不敢回家,辨别了方向,就往南走。他想着南方较为富庶,应该能找个教书的营生,好歹混口饭吃,先活下命来。等龚家气消了,他才好回来。
行不多远,就听到旁边有人叫他:“曹先生——”曹大庄本能地扭头看去,见若月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呢。他忙着来到若月面前,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家呀?”若月说:“我不敢回呀!”曹大庄惊诧地问道:“为何?”
若月叹了口气,这才说,她爹太招摇了,土匪才盯上她家,寻机绑了她。这回她冒充小丫鬟,躲过了一劫,下回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若再遇到这么一回,可就九死一生啦。她觉得,还是躲一阵子的好。可她又不认识别的人,只能依靠曹大庄,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呢。
曹大庄带上若月,一路南行,来到江南。江南乃富庶之地,又重教化,曹大庄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被一富户聘为私塾先生。曹大庄又赁了一处房子住下,若月只管操持家务。
转眼就过了半年多,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了,若月却生了病。请了许多郎中,也吃了许多药,仍不见好。若月脸色憔悴,满是病容。她拉着曹大庄的胳膊,恳求道:“咱们还是回家吧。这里实在太冷,我受不了了。”
北方冬天虽冷,但房内有火炕,倒是很暖和的。而这江南,却是屋里屋外一样冷,又加上时常下雨,更是阴寒湿冷,若月因此生病。曹大庄却有些犹豫:“弟弟冒我之名入赘你家,若是龚老爷追究起来,恐怕我们兄弟二人都要吃官司。我也是怕身陷囹圄,这才逃出来的。”
若月安慰他道:“你救我出匪寨,恰似救了我一命,恩情大如天。与之相比,冒充之事还算什么?况且,我被土匪掠上了山,家中谁跟你弟弟成的亲,还是个疑团呢。只怕我这病越来越重,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说着话,若月一伤心,又落下泪来。
曹大庄最看不得她掉眼泪了。他一咬牙,说道:“我送你回家!就是你爹不依你,非让我坐牢,我也认了!”
曹大庄跟东家请辞。东家念他这半年来教得尽心竭力,除了约定,又多给了十两银子。曹大庄手头也算宽裕了些,就雇了一条小船,顺着运河上来,到了州府,又改乘马车,在腊月二十六回到了青阳。
马车刚到镇上,人们认得是龚家小姐,就一路喊过去:“龚小姐回来了——”早有腿快的,跑到龚家去报信。龚有方闻讯跑过来看。若月忙着坐起来,悲悲切切地叫了一声“爹”。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龚有方转脸看到曹大庄,问道:“你莫非就是曹大庄?”曹大庄点头应了。若月忙着说道:“爹呀,亏得遇到了他,不然我可就见不到你了。”龚有方说道:“那就回家说个明白吧!”
回到家里,若月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龚有方上上下下打量了曹大庄一番,仍是满腹疑惑地问若月:“你是说,他把你救出了匪寨?”若月点了点头,说道:“爹呀,你别看他不健壮,可他的脑子特别好使,用了一招儿,金蝉脱壳,就把我给救出来了。”
曹大庄说服了孙六黑,答应放他走。曹大庄就让若月和他一样的打扮,在脸上抹了黄土,就在寨口旁边等着。曹大庄先来到寨口,那里有两个小土匪拦着他。一个小土匪去问孙六黑,另一个小土匪看着他。他估摸着去问话的小土匪快回来了,就跟看着他的小土匪说,他得去方便,而后,他就到旁边的旮旯里去了。曹大庄就在那里换下了若月。若月来到寨口,垂头等着,小土匪问完话一回来,她就出了寨口。
龚有方抱拳行礼:“多谢大侄子救了我女儿。”曹大庄忙着问道:“大叔,若月已被绑,你怎么又让她抛绣球招亲呢?”龚有方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乃是我想出的一计,名为李代桃僵。”
土匪绑走了若月,又下了索金书,龚有方万分焦急,但他心里并没乱。他明白,若是贸然答应了土匪的要求,土匪就会提高要价,且闺女会更危险。他就想出了这么条计策,让丫鬟小青假冒若月抛绣球招亲,造出了很大的声势,让土匪也觉得绑错了人。
后来,他又偷偷地买通了小土匪,想把闺女救出来,却得知闺女跑出了匪寨,不知所终,他派了很多人去找,也没一点儿音信,他心里难受,连年货都没预备。
这时,曹大稼和小青也闻讯跑过来。兄弟俩相见,自然十分高兴。曹大稼这时也才得知,他娶的并非是龚家小姐,而是龚家的丫鬟小青。婚后,曹大稼也觉得不对劲,只是不敢问。到现在才知,那也木已成舟,更是命数使然。
过完年,天就渐渐地暖了,若月的病也逐渐好了。曹大庄仍旧到公塾中去教书。有天,他见窗外有个人影,出来一看,正是若月。若月脸上一红,似嗔似怨地说道:“我跟你走了一趟江南,人人都道我们是夫妻了。你至今也不请媒人到我家去提亲,难不成是看不上我?”
若月粉脸生俏,那块烫疤也早已好了,看得曹大庄心中一荡,忙着说道:“我这就去请!”他丢下书本就跑了。
成亲后,曹大庄仍在公塾中教书,若月操持家务,日子虽说平淡,倒也其乐融融。
2023-11-06 22: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