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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汉的睡帽

正文: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它有这样一个新鲜的名字——虎斯根·斯特勒得②。为什么它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德文。不过人们在这儿却把德文弄错了。人们应该说Hauschen才对,它的意义是“小房子”。已往——的确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儿没有什么大修建,只有像我们现在在庙会时所看到的那种木棚子。是的,它们比那还要略为大一点,而且开有窗子;不过窗框里镶着的东西,不是兽角,就是膀胱皮,因为那时玻璃很贵,不是每座屋子都用得起的。当然,我们是在谈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那么久,纵然曾祖父的祖父谈起它,也要说“好久以前的时候”——事实上,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

  那时卜列门和留贝克的有钱商人常常跟哥本哈根做生意。他们不亲自到这儿来,只是派他们的店员来。这些人就住在这条“小房子街”上的木棚子里,出卖啤酒和香料。

  德国的啤酒是非常可口的,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卜列门、普利生、爱姆塞等啤酒,甚至另有布龙斯威克白啤酒③。香料出售的种数也不少——番红花、大茴香、生姜,特别是胡椒。的确,胡椒是这儿一种最主要的商品;因此在丹麦的那些德国的店员就得到了一个称号:“胡椒朋友”。‘他们在出国以前必须答应老板一个条件,那便是:他们不能在丹麦讨太太。他们有许多人就这样老了。他们得自己照料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冲动起来的话。他们有些人变成为非常孤独的单身汉,思想很古怪,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从他们开始,凡是达到了某种年龄而还没有结婚的人,现在人们一切把他们叫做“胡椒朋友”。人们要懂得这个故事,必须要了解这一点。

  “胡椒朋友”成为人们开玩笑的一个对象。据说他们总是要戴上睡帽,而且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然后才去睡觉(sleep)。孩子们都这么唱:

  打柴,打柴!

  唉,唉!这些单身汉真孤独。

  他们戴着一顶睡帽去睡觉,

  他只好自己生起炉火。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唱的关于他们的歌!人们这样开一个单身汉和他的睡帽的玩笑,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理解单身汉,也不了解他的睡帽的缘故。唉!这种睡帽谁也不愿意戴上!为什么不呢?我们且听吧:

  在很古的时候,这条小房子街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把脚从这个坑里拖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坑里去,像是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巷子上走一样;而且它依然狭小得很。那些小房子紧挨在一路,和对面的距离很短,所以在炎天就常常有人把布篷从这个屋子扯到对面的屋子上去。在这种状况下,胡椒、番红花和生姜的气味就比平时要特别厉害了。

  柜台前面站着的没有许多年轻人;不,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头儿。但是他们并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些人物:他们并没有戴着假发和睡帽,穿着紧腿裤,把背心和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不是的,祖父的曾祖父可能是那个样儿——肖像上是这样绘着的;但是“胡椒朋友”却没有钱来画他们的肖像。这也实在可惜:如果曾经有人把他们某一位站在柜台后或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礼拜的那副样儿画出一张来,现在一定是很有代价的。他们的帽子总是有很高的顶和很宽的边。最年轻的店员有时还喜欢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羊毛衬衫被烫得很平整的布领子掩着;窄上衣紧紧地扣着,大键松松地披在身上,裤脚一向扎进竞口鞋里——因为这些店员们都不穿袜子;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子(knife)和汤匙;同时为了自卫起见,还插着一把较大的刀子——这个武器在那个时候常常是不可缺少的。

  安东——小房子街上一位年纪最大的店员——他节日的装束就是这样。他只是没有戴高顶帽子,而戴了一种无边帽。在这帽子底下另有一顶手织的便帽——一顶不折不扣的睡帽。他戴惯了它,所以它就老是在他的头上。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他真是一个值得画一下的人物,他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的眼睛和嘴巴的四周全是皱纹;他的手指很长,全是骨头;他的眉毛是灰色的,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左眼上悬得有一撮头发——这并不使他显得漂亮,但却引起人对他的注意。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卜列门;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的老板住在那儿。他的老家是在杜林吉亚——在瓦尔特堡附近的爱塞纳哈城④。老安东不大谈到它,但这更使他想念它。

  这条街上的老店员们不常碰到一路。每人呆在自己的店里。晚间很早店就关闭门了,因此街上也显得相当阴郁。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上镶着角的窗子透露出去。在这里面,老单身汉一般地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圣诗集》,口中吟着晚祷诗;要不然他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忙这忙那,一向忙到深夜,这种生活当然不是很有趣的。在异乡作为一个异国人是一种悲惨的境遇:谁也不管你,除非你妨害到别人。

  当外面是黑夜,下着雪或雨的时候,这地方就常常显得极度阴晦和寥寂。这儿看不见什么灯,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个圣母像面前有一个孤独的小亮。在街的另一头,在附近一个渡口的木栏栅那儿,水声这时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这样的晚上是既漫长而又孤寂,除非人们能找些事儿来做。打包裹和拆包裹并非是天天有的事儿;而人们也不能老是擦着秤大概做着纸袋。所以人们还得找点别的事儿来做。老安东正是这样打发他的时间。他缝他的衣服,补他的皮鞋。当他最终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就根据他的习惯在头上保留着他的睡帽。他把它拉得很低,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推上去,看一看灯是不是完全吹熄了,他把灯摸一下,把灯芯捻一下,然后翻个身躺下去,又把睡帽拉下一点。这时他心里又疑虑起来:是不是下面那个小火钵里的每一颗炭都熄了和压灭了——可能另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没有灭,它可以使整体的火又燃起来,造成灾难。于是他就下床来,爬下梯子——因为我们很难把它叫做“楼”梯。当他来到那个火钵旁边的时候,一颗火星也看不见;他很可以转身就回去的。但是当他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又想到门闩可能没有插好,窗扉可能没有关牢。是的,他的那双瘦腿又只好把他送到楼下来。当他又爬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冻冰了,他的牙齿在嘴里颤抖,因为当严寒知道自己呆不了多久的时候,它也就放肆起来。他把被子往上拉得更紧一点,把睡帽拉得更低一点,直盖到眉毛上,然后他的思想便从生意和这天的烦恼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是这也不是兴奋的事儿,因为这时许多回忆就来了,在他周围放下一层帘子,而这些帘子上常常是有尖针的,人们常常用这些针来刺自己,叫出一声“哦!”这些刺就刺进肉里去,使人发烧,还使人流出眼泪。老安东就常常是这个样子——流出热泪来。大颗的泪珠一向滚到被子上或地板上。它们滴得很响,像是他痛苦的心弦已经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燎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一幅在他心里永远也消逝不了的图画。如果他用睡帽把他的眼睛揩一下的话,这眼泪和图画的确就会破灭,但是眼泪的源泉却是一点都没有刚强,它仍然藏在他心的深处。这些图画并不根据它们现实发生的状况,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显现出来;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子是鲜艳的!”人们说,但是杜林吉亚的山毛榉林子,在安东的眼中,显得更鲜艳得多。那个巍峨的骑士式的宫殿旁长着许多老栎树。它们在他的眼中也要比丹麦的树威严和庄重得多。石崖上长满了长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要比丹麦的香得多。他生动地记起了这些情景。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到他脸上来了;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儿。男孩有一副鲜红的脸,金黄的卷发和诚实的蓝眼睛。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小安东——就是他自己。女孩儿有棕色的眼珠、黑发和聪明聪明的外表。她是市长的闺女(daughter)茉莉。这两个孩子在玩着一个苹果。他们摇着这苹果,倾听里面的苹果子收回什么响声。他们把它切成两半;每个人分一半。他们把苹果子也平均地分了,而且都吃掉了,只剩下一颗。小女孩儿提议把这颗子埋在土里。

  “那么你就能够看到会有什么东西长出来。那将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苹果树将会长出来,但是它不会马上就长的。”

  于是他们就把这苹果子埋在一个花钵里。两个人为它热心地忙了一阵。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个洞,小女孩儿把籽放出来;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路用土把它盖好。

  “不准明天把它挖出来,看它有没有长根,”茉莉说。“这样可就不行!我以前对我的花儿也这样做过,不过只做过两次。我想看一看它们是不是在生长;那时我也不太懂,结果花儿全都死了。”

  安东把这花钵搬到自己家里去。有一整个冬天,他每日早晨去看它。可是除了黑土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春天到来了;太阳照得很温暖。最终有两片绿叶子从钵子里冒出来。

  “它们就是我和茉莉!”安东说。“这真是美!这真是妙极了!”

  不久第三片叶子又冒出来了。这一片代。表谁呢?是的,另外一片叶儿也长出来了,接着又是另外一片!一天一天地,一星期一星期地,它们长宽了。这植物开始长成一棵树。这所有现在映在一颗泪珠里——于是被揩掉了,不见了;但是它可以从源泉里再涌出来——从老安东的心里再涌出来。

  在爱塞纳哈的附近有一排石山。它们中心有一座是分外地圆,连一棵树,一座灌木林,一根草都没有。它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异教徒时代的神抵之一。她又叫做荷莱夫人。住在爱塞纳哈的孩子们,已往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把那个高贵的骑士和吟游诗人但霍依塞尔⑤从瓦尔特堡宫的歌手群中引诱到这山里去的人就正是她。

  小茉莉和安东常常站在这山旁边。有一次茉莉说:“你敢敲敲这山,说:‘荷莱夫人!荷莱夫人!请把门打开,但霍依塞尔来了’吗?”但是安东不敢。茉莉可是敢了,虽然她只是高声地、清楚地说了这几个字:“荷莱夫人!荷莱夫人!”其余的几个字她对着风说得那么暗昧,连安东都不相信她真的说过什么话。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胆和淘气的神气——淘气得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儿子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那时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吻,同时想逃避她们,她们就更想要吻他;只有她是唯一敢吻他的人。

  “我可以吻他!”她骄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的显示。安东只有屈服了,对于这事也不深究。

  茉莉是多么可爱,多么大胆啊!住在山里的荷莱夫人据说也是很鲜艳的,不过那是一种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鲜艳、最优雅的要算是圣·伊丽莎白的那种美。她是这地方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被编成为相传和故事,在许多地方被人讴歌。她的画像挂在教堂里,四周悬着许多银灯。但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

  这两个孩子所种的苹果树一年一年地在长大。它长得那么高,他们迫不得已把它移植到花园里去,让它能有新鲜空气、露水和温暖的太阳。这树长得很结实,能够抵御冬天的严寒。它似乎在等待严寒已往,以便它能开出春天的花朵儿而表示它的悲哀。它在秋天结了两个苹果——一个给茉莉,一个给安东。它不会结得少于这个数目。

  这株树在欣欣向荣地生长。茉莉也像这样在生长。她是像一朵苹果花那样新鲜。可是安东浏览这朵花的时间不长久。一切都起了转变!茉莉的父亲(father)离开了老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路去了。是的,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火车把他们的旅行缩短成为几个钟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从爱塞纳哈向东走,到杜林吉亚最远边境上的一个叫做魏玛的城市,却需要一天一晚以上的时间。

  茉莉哭起来;安东也哭起来。他们的眼泪融成一颗泪珠,而这颗泪珠有一种快乐可爱的粉朱颜色,因为茉莉通知他,说她爱他——爱他胜过爱华丽的魏玛城。

  一年、两年、三年已往了。在这期间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由一个信差带来的;另一封是由一个旅人带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而又艰巨,同时还要曲曲折折地经过许多城市和村庄。

  莱莉和安东常常听人谈起特里斯丹和依苏尔特⑥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这故事来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里斯丹这个名字的意义是在“苦难中生长的”;这与安东的状况不相合,同时他也不能像特里斯丹那样。想象“她已经忘掉了我”。但是依苏尔特的确都没有忘掉他的意中人:当他们两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边的时候,他们坟上的菩提树就伸到教堂顶上去,把它们盛开的花朵儿交织在一路。安东觉得这故事很鲜艳,但是悲惨。不过他和茉莉之间的干系不可能是这样悲惨的吧。于是他就唱出一个吟游诗人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⑦所写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树下——!

  他特别觉得这一段很鲜艳: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wood),

  哎哎哟!

  飘来夜莺(nightingale)甜美的歌声。

  他常常唱着这支歌。当他骑着马走过幽谷到魏玛去看茉莉的时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着而且用口哨吹着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来了。茉莉用满杯的酒,兴奋的陪客,庸俗的朋友来接待他;还为他预备好啦一个漂亮的房间和一张舒服的床。然而这种招待跟他理想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可能被请到一家去,跟这家的人生活在一路,而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可以一路跟人谈话,像坐在马车里跟人谈话一样,可能彼此都熟悉,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大概这位好同伴赶快走开。是的,安东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茉莉对他说,“我想亲自把这一点通知你!自从我们小的时候起,我们彼此有了许多转变——内在的和外在的转变。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了我们的感情。安东!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请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叫我爱你——现在我所理解的对于须眉的那种爱 ——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须接受这事实。再会吧,安东!”

  安东也就对她说了“再会”。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泪,不过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热的铁和严寒的铁,只要我们吻它一下,在我们的嘴唇上所产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

  他这次没有花一天一晚的工夫,就回到爱塞纳哈来了,但是这种缓慢的速度已经把他骑着的那匹马累坏了。

  “有什么干系!”他说,“我也毁掉了。我要毁掉一切能使我记起她、荷莱姑娘大概那个女异教徒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那棵苹果树砍断,把它连根挖起来,使它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可是苹果树倒没有倒下来,而他自己却倒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发烧,起不来了,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这时他得到一剂药,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一剂最苦的、会刺激他生病的身体和萎缩的灵魂的药;安东的父亲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艰巨的日子——考验的日子——现在来到门前了。倒楣的事儿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打进这曾经一度是大富的屋子里来。他的父亲成为一个穷人。悲愁和苦难把他的精力折磨尽了。安东不能再老是想着他爱情的创伤和对茉莉的愤怒,他还要想点别的东西。他得成为这一家的主人——布置善后,维持家庭,亲自动手工作。他甚至还得自己投进这个茫茫的世界,去挣自己的面包。

  安东到卜列门去。他在那里尝到了贫穷和艰巨日子的滋味。这有时使得他的心硬,有时使得他的心软——常常是过于心软。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现实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是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上帝的意志总是最好的!”他不免要这样说。“这倒也是对的:上帝不让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她不再真心爱我。好运既然离开了我,我们的干系发展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在她还没有知道我破产以前,在她还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弃了我——这是上天给我的一种恩惠。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这不能怪她——而我却一向在恨她,对她起了那么大的恶感!”

  许多年已往了。安东的父亲死了;他的老屋已经有陌生人出来了。不过安东却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职务又使他回到他的故乡爱塞纳哈城来。那座古老的瓦尔特堡宫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点都没有改变。巨大的栎树把那些轮廓衬托得更鲜明,像在他儿时一样。那座维纳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峡谷上,发着灰色的闪光。他倒很想喊一声:“荷莱夫人哟,荷莱夫人哟,请把山门打开吧,让我躺在我故乡的土里吧!”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密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在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儿。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昔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入它身上;它结了那么多的果子,连枝丫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兴隆!”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依然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儿,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儿拆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它会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灼烁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入荒郊,站在大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休止结果,最终——最终一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间,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咆哮。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都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都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需要的事儿,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严寒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单身汉在那儿,简直没有办法照料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终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服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沉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spider)——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像是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沉闷。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到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它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干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都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于是他想到那些饥饿的人;他想到圣伊丽莎白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仁慈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小屋、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到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肉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的事儿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相传: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的食物和酒;这时监督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畏惧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儿;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为玫瑰花!

  老安东平静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影象。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大略木屋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为玫瑰和阳光。是的,像是是玫瑰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独特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儿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入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入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已往。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规复精神。明天我将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康健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国的灿烂!”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子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休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子里来看这位一向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 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另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为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虽然已经时隔半个世纪。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11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巨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拉掉。

  一颗珠子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收回闪光。

  “一定是枢纽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塞纳哈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变成为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的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终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①单身汉(Pebersvend)这个字在丹麦文里是由Peber(胡椒)和Svend(店伙)两个字分解的。可见丹麦文中“单身汉”这个字的起源是跟这个故事有关的,即“胡椒朋友”。

  ②原文“Hysken Straede”即“小房子街”的意思。这既不像丹麦文,也不像德文,而是“洋泾浜”的德文和丹麦文的殽杂物。Hysken是丹麦人把德文kauschen(小房子)改成丹麦文的结果。“Straede”(街)是地道的丹麦文。

  ③布龙斯威大(Brunswick)是德国中心的一个城市。这儿的啤酒以强烈闻名。

  ④杜林吉亚(Tburingia)是德国一个省,以多森林(forest)和鲜艳的城市如魏玛(Weimar)和爱塞纳哈(Eisenach)闻名。瓦尔特堡垒(Wartburg)是一个古老的宫殿;在中世纪许多吟游诗人常常到这儿来举行诗歌比赛。

  ⑤但霍依塞尔(Tannhauser)是德国13世纪的一个抒情诗人。德国的名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曾根据他的相传写出一个有名的歌剧,叫做《但霍依塞尔》。

  ⑥这是中世纪一个传奇故事中的两个主角。特里斯丹(Tristan)爱上了国王马尔克的闺女依苏尔特(Isolde)。因为皇后的妒忌,他们不得结婚。

  ⑦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是德国一个闻名的抒情诗人和吟游诗人。他最闻名的情诗是《在菩提树下》(Unter der Linden)。

2023-11-04 00:5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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