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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指生风

正文:

  一

  这是一个让人无缘无故的早晨。

  男孩新雨,遇上一个无缘无故的小老头。

  “我呢,都没有什么谢你的,我就——”

  小老头说着,非常谙练地,像琵琶女演奏似地,运动了一下那十根粗壮的指头,这个举措给新雨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小老头又用很深的目光看了新雨一眼。

  “不用不用,”新雨盯着老头那让他吃惊的两“丛”指头,说:“这还用得着谢呀?你不就是坐了我一截二等吗?我不累!真的不用谢!”

  在这个城市,人们习惯把坐人家自行车的后座叫“坐二等”。

  “让我想想。”老头说着蹲在了地上,双掌托着尖尖的下巴打念头。

  新雨仍然看着他的指头。那些指头与其说是非常灵活,不如说是很不忠实,纵然巴掌根托着下巴,一根根仍像八脚章鱼(octopus)的腕足那样摇来摇去,决不乖乖地呆在一个平面里,叫人目不暇接。

  这是个什么人呢?

  真是个怪老头!新雨想。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偏偏喜欢坐坐自行车二等,说是那样子悦目。老头坐二等有什么悦目呢?悦目的是那些小姑娘坐二等,偏着身子,让裙子像胡蝶(butterfly)翅膀一样忽闪,一条青春的手臂搭在骑车人的肩上……刚才老头说他早就爱看坐二等的样子,早就想坐坐试试,可是他怕遭到拒绝。他知道许多人不愿意义务做好事。“你可以让我坐坐二等吗?就是坐坐你自行车的后架!”老头是这样跟新雨要求的。新雨发现说话的老头比较干瘦,充其量不会超过50公斤,就爽快地说:“上来吧!”小老头跳上来了,还算迅速,并没有像一些笨虫似的咕咚一声砸你个趔趄。新雨就说:“我要去上学,走太平洋路,你坐够了就通知我,我给你停一下,别跌了。”

  新雨没听到老头的回答,大概老头都没有回答。他用力地蹬着脚蹬,却也感觉出老头曾经由面朝左变换为面朝右,最终又跟淘气孩子似的,面朝后坐了一会儿。明天空上学不算晚,新雨为了让老头多坐一会儿,从喜马拉雅山大街绕了一下,最终在学校门口停下来……

  “我想好啦,”老头由蹲而立,说,“我教你一招儿,玩玩点指生风吧!”

  新雨没听懂。

  老头又说:“你不熟悉我,我是风神啊,叫召乙。”

  “风神?”小学5年级的新雨,一点也没吃惊,他笑了,打趣地说,“还太阳神呢!普罗米修斯是盗取天火的神,造福人类,不比风神更好吗?你就当普罗米修斯吧!”

  “别逗!我是召乙。没听说过啊?是啊,现在,什么神都不如歌星笑星影星出名了。来,伸过指头来。”

  小老头捏了捏新雨右手食指的三个骨节,老头的手劲太大了,新雨的手背和肩膀头马上都麻起来,像触电,他直“哎哟”。

  “好啦,你指指那面小旗,用这根指头,点一下就行!”

  老头指着对面广场上的一面低垂着的红旗,说,“你心里就想:风儿刮起来!小游戏啊!”

  有些同学们从旁边经过,无缘无故地望着他们。女生洛霞朝新雨撇了一下嘴,扽了扽袖子。新雨脸就红了。新雨上周考语文打了一回“埋伏”,把一些没背下来的课文提前抄下来粘在袖子里,不料被老师发现,逮个正着,人丢尽了。

  新雨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

  “指一下呀!说‘风儿刮起来’!”老头催促说。“让旗子飘起来!”

  新雨没按老头的话去做,他不相信。“别逗啦!手指头能做什么!”新雨说,“我要上课去了,迟到挨克!”

  “手指头怎么不能做什么!”老头像是有点生气,“这十根指头呢,左大拇指是飓风,右大拇指是台风,这根无名指是狂风,这根中指是大风,两个大拇指一块用是龙卷风,左食指和无名指一块用是旋风,两根无名指一块用是……”

  新雨没心思听下去,就很无聊地指了指那面红旗,想了一下“风儿刮起来”!

  真是怪了,那旗,立马就飘扬起来,而且收回啪啪的响声,活跃得像一只大鸟。

  “看一看灵吧?你可以玩三天小游戏了。”小老头得意地摸了摸尖尖的下巴,笑嘻嘻地说。

  “就三天啊?让我永远……”新雨当然特别激动,他想说“让我永远能够点指生风!”

  可是,小老头已经不见了。

  二

  点指生风!

  新雨有了这样的本事,顿时快乐陶陶。谁见过这样的“小游戏”?不把人美死了!

  怎样“游戏”呢?那旗就不用说了。他仰头四望,突然之间看见了一只白猫。

  一只白猫,正从“准转头”大酒店的闺女(daughter)墙上往对面储运公司的屋顶跳,那美丽的体形和漂亮的举措,真是一道难得一见的景色!新雨在它腾空过后的刹那间给吹了一下顶头风,他是跺了一下脚吹的,很用力,向来万无一失的白猫就跌了下去。新雨没见着它落地后的模样,估计它得有点晕头转向。

  哇塞!新雨感激地唆了一口那宝贝指头,说:“真灵啊,点指生风!多亏遇上他,多亏没有拒绝他坐坐二等,他真的是风神!”

  这时候,头顶上鸽哨响了,suo, suo, suo, suo, 好动听。

  一大群鸽子(dove)飞来了。新雨决定游戏它们一下,看一看它们怎样与风搏斗。可是鸽子们打个踅,飞远了。“便宜你们了,后会有期啊!”新雨说。

  正是北雁南飞的时候,高远的蓝天空上有一字雁阵滑过。新雨把最终的一只倒霉蛋独自留在逆风里,听它那一声声畏惧落伍的张皇的长鸣。

  开心的一天就这样已往了。

  三

  邻家的邹爷爷,养着一条一岁半的沙皮狗,邹爷爷好爱它,总是叫它“二兄弟”。

  一大早,老头和“二兄弟”到街上遛弯,被新雨纳入了视野。在米家胡同口,一位妻子婆正点炉子,新雨拿食指一点,念一声“风儿刮起来”,就把柴烟吹向了狗脸,呛得“二兄弟”连连打喷嚏,抓鼻子。

  “过来!过来呀!” 邹爷爷招呼沙皮狗,“你躲开呀!”

  “二兄弟”是不想躲开吗?不是的,它躲得开吗?那股浓烟,跟黑龙似的,缠住它不放,追着它走。这叫邹爷爷非常纳闷。沙皮狗受不了,狺狺哀号,挣开绳子逃到远方去了。

  邹爷爷追不上它,老说:“这算啥事这算啥事啊!二兄弟你咋啦?”

  新雨乐得捂着嘴,拿鼻子嘿嘿。

  这个正午,绝对没风,新雨偏偏就决定放一回风筝。他自己制造的小风,使用起来随心所欲,那风筝好乖,简直就像一架航模大赛中遥控的小飞机。

  接下来是到城外钓鱼,他点指生风驱散了头顶上的一块云,止住了雨,享受了一片不算太大的却也足够的阳光。

  第二天也已往了。

  四

  第三天的故事,发生在教室里——

  女孩儿洛霞坐在前面,笔直得像一块板子。

  老师在讲李白。

  这两天,洛霞老是跟新雨扯袖子,眼光儿幸灾乐祸。新雨用右手食指一点洛霞的马尾巴,心里想了一下“风儿刮起来”,那马尾巴就呼一下铺张开,散散乱乱地朝前面飘动起来。洛霞吓了一跳。她蓦然回过头,看一看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呢?后桌的新雨正“规规矩矩”地听讲,眼睛瞪得像两颗青核桃。

  洛霞只好用手攥住了马尾巴,像攥着一条想逃掉的鱼。她不晓畅教室里哪儿来的风,更不晓畅为什么别人——比如同桌的李婉——头发服服帖帖的,没有一点被风撩动的感觉。

  老师盯住了女孩儿:“洛霞,你喜欢梳头要在家里梳,教室不是洗脸间!”

  “我……我……没有啊……”一贯伶牙俐齿的小公主结巴了。

  “谁都一样,上课就是上课,不能打扮模样!”

  新雨点指生风40多分钟,开心得想叫唤。

  在学校里,新雨一共有6名 “不够朋友” 的同学,他绝不虚心地惩罚了他们。他让其中的一名体壮如牛的家伙老是顶风上学下学,车链子格嘣嘣蹬断了3条。让另一名晴天也喜欢打伞的家伙的两把伞飞上了树梢。另有一名从学校到家被风刮掉过8回帽子,最终一回帽子落进水塘里。另有一名,半天时间被眯了6次眼,老是泪水叽叽地跑校医室……

  第三天的最终一件事,是将一群蚂蚁(ant)——它们可能在开会?黑糊糊密麻麻,有几千只大概几万只吧——吹得兵东将西,妻离子散。

  五

  新雨“游戏”得人不知鬼不觉,世界上没有谁得过这样的“便宜”。可是他老是琢磨自己这根曾经神奇过的手指头,摸摸,捏捏,揉揉,捻捻,唆唆,咬咬,连做梦都会在持续着那些并没陈旧的有趣故事。

  意外发生了——那根指头出了毛病,先是发痒,之后就一点点肿胀起来,终于红通通亮光光,像一颗熟透了的大樱桃。他怕了。爸爸妈妈带着他,先后跑了三四家医院,有好几名医生给看过,可是都说不出是啥毛病。药片也吃了,药液也输了,药膏也抹了,指头没有一点改善。最终的一名医生说:“挂一条纱布吊带吧,这手和胳臂都得好好养着!”这医生看得最仔细,看着看着就瞪大了眼睛,又找来一副放大镜,说:“里面怎么有个老头哇?”

  是的,红通通亮光光,像一颗熟透了的大樱桃似的指头里面,像是影影绰绰有个老头!

  赶紧透视,造影,却没有老头“上像”。

  新雨自己认认真真地看啊,看啊,那不是尖尖下巴的小老头——风神召乙吗?他怎么藏进了我的指头哇?

  新雨焦虑地喊:“你出来啊!你!”

  手指头自然不说话。

  爸爸见他跟指头说话,就问他:“你熟悉里面这人?”

  妈妈泪水涟涟地说:“这叫啥病啊!作孽哟!”

  新雨挎了纱布吊带,就跟伤兵似的,由爸爸骑车子驮他坐二等上学了。

  这指头虽然并不疼痛难忍,却红肿不消,成为新雨和爸爸**的心病。

  六

  大约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天吧,新雨到乡下的二姨妈家去,在彭镇渡口碰上了一件大事。

  突然之间天降中雨,渡口上一片泥泞。一条机帆船,载着三名临产的孕妇逆流而上去医院生产,偏偏柴油机坏了。船家和一名乡医以及孕妇的丈夫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名驼背小个头丈夫跪在船头给上帝作着揖嚎啕大哭。人命关天啊!这情景,被“伤兵”新雨看晓畅了,他竟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一点,心里吼了一声:

  “风儿刮起来!”

  唰!河面水皮上顿时被撩起一层白格生生的浪花——风竟起了!

  奇迹啊。

  呼呼,呼呼,帆借风力,带动小船向上游驶去。两名水手上顿时来劲头,猛力加篙,小船便像在水皮上跳着飞!

  早已消逝的特异功能,怎么又返来了?新雨的泪水就流淌下来,一股少年人的豪情自心底升起。他甩掉了雨伞,沿着河岸,一溜奔跑,保证着他的风。

  水手看见了一个狂人,一个男孩,在岸上举着一条手臂死撵。两三个小时下来,男孩鞋跑丢了,裤子跌破了,脸跌青了。他累昏在八角城东的码头上。

  许多人围上来,看见男孩嘴角上浮出一抹微笑。乡医先给他扎了抢救银针,那些丈夫们把他同孕妇一并送进医院。

  男孩醒来时,三名孕妇生下三对双胞胎,娃娃们啼声嘹亮,妈妈们个个平安,丈夫们笑逐颜开。

  一个小老头走进病房,样子有点鬼祟,他是趁着护士不在。

  “我的孩子啊,你可真累坏了!”小老头小声说。

  新雨当即认出,这是风神。

  “你……风神爷爷……”他望着老头,突然之间想到自己的指头。“我的指头……”

  不知什么时候,指头的红肿已经消了。

  “没事了。”风神说。

  “你……”新雨问道,“你是不是曾经藏到我的这根指头里啊?”

  “没有,”风神狡诈地别过脸,嘶嘶地笑笑,回过头来说,“我忙得很,哪儿有功夫藏这藏那!出什么事了?”

  新雨就把他成为“伤兵”的事说了一遍。

  “那叫伤风。”老头极其平静地说,“不是感冒伤风,是伤于风。你……没好好玩吧?”

  新雨脸就红了,像是又用袖子做了一回弊,被老师抓住似的。

  “脸红就好啊,”风神捏着尖尖的下巴,笑模笑样地说,“能脸红,就够了。你明天玩得很不赖,给船帮了忙,我都看见了!”

  新雨就恭恭敬敬地给风神鞠了一个躬,说:“我知道我也做了些好事!”

  “来!把指头给我,再游戏三天!”风神说着,拉过新雨手臂,开始捏弄他的骨头节……

2023-11-04 00:5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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