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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神话中的黑水、昆仑与蓬莱

正文:

  古地理研究中争议最多的问题,莫过于昆仑与黑水的地望问题。由于诸说扞格,难以协调,故清儒有“古今山川异名,固难求其必合”的话头。然而古今山川何以会有名实关系上的众多异同?这同样是一个问题,仍无从回避,宜作深究。自1973年饶宗颐先生《论释氏之昆仑说》一文发表后,昆仑为冈底斯山一说的来龙去脉便为学界所知;同时,此文也为古地名研究提供了分析地望众说之异同、然后就其分支逐一解决的方法。近年来,我对古代的龟崇拜作过一些考察,其时亦曾涉及古神话中黑水、昆仑、蓬莱等地名。兹故拟循用饶先生的学术思路,对黑水、昆仑、蓬莱说的古神话分支加以讨论。  清代学者万斯同曾著有《昆仑辨》两篇,力主古代昆仑之说十余家者所指并不相同。饶先生在《论释氏之昆仑说》一文中,亦曾列举《禹贡》、《逸周书•王会》、《汉书•地理志》、《后汉书•西域传》、《晋书•张骏传》等书所记的昆仑地望众说,指出它们同古代神话昆仑说在系统上的区别:  以此比拟《禹贡》之昆仑地望,未曾不可;若取以解释《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淮南子》所记神话中之昆仑,则似难吻合。  这段话是可以称作不刊之论的,它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认识:古神话中的昆仑,乃是一种特殊的指称方式,不可同史学上所谓昆仑任意比附。事实上,类似的情况也见于其他地名,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本文亦愿就这一现象再作探讨,说明:(一)古神话中之黑水、昆仑、蓬莱等地名,乃是一些假想的地名;(二)这些地名源于古人关于太阳运行、生命循环的一些特殊观念;(三)用具体物名表达抽象的观念,是中国文化在某一早期阶段的特征,上述地名系统即是这一历史现象的产物。  一、古神话中的黑水  黑水一名曾见于《尚书•禹贡》、《山海经》、《水经注》、《括地注》等典籍。其中以《山海经》所记最夥,而以《禹贡》的记载最为学界重视。《禹贡》所记有三项:(一)“华阳黑水惟梁州”,(二)“黑水西河惟雍州”,(三)“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  关于黑水的地望问题,清以前学者即已作过详尽考订。其说十余种,例如苏赖河(党河)说、额济纳河(弱水)说、大通河说、金沙江(泸水)说、伊洛瓦底江或雅鲁藏布江说、怒江(潞江、喀喇乌苏)说、澜沧江说,基本上是依《禹贡》而立说的。现代学者的新说,亦大致不出以上范围。但即使如此,它们也都留下了明显的矛盾。例如,若认为雍州黑水在雍西,梁州黑水在梁南,那么,便无法解释这两条河流何以不像《禹贡》所描写的那样,上至三危、下至南海;但若迁就三危、南海之说,而断黑水为中国西北或西南的某条河流,那么,这又无法解释雍州和梁州的地望问题,亦即《禹贡》的地理知识范围的问题。同时也无法解释:何以古代关于黑水的记载,会同中原文物及神话如此密合。  为了弥合上述矛盾,李长傅《禹贡释地》提出了一种新的看法:之所以古今异说纷纭,“究其原因,是上古时代科学技术落后,对远在西陲之地理现象不明,只能根据传闻对这些地区之情形作种种之拟想”。所谓“传闻”,李先生指的是《山海经》的记载。这一看法,仍把黑水视为“西陲”的河流;但它有两点新见可资参考:一、黑水是“西部假想之水”二、《山海经》中的黑水说是《禹贡》黑水说的渊薮。  《山海经》中的黑水说的确是值得注意的。其中有两个十分特殊的情况:其一,此书未曾用只言片语提及长江,亦未明确涉及黄河,但这部著名的“地理学巫书”却反复渲染了黑水这条神秘的河流。其二,此书所描写的黑水,共见于十五条记载,虽然无法从中归纳出水道的“地望”,但我们却可以为之勾画出大致的轮廓:  (一)从源头看,黑水出自北海之内的幽都之山,出自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的西北隅,出自大荒之中的不姜之山。它的出发点,是西极的冥都。  《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楚辞•招魂》王逸注:“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  《海内经》:“……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大幽之国,有赤胫之民。”  《西山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 。”《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黑水出西北隅。”  《海内西经》:“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  《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不姜之山,黑水穷焉。”  (二)从流向看,黑水从西北隅流出,向东行,又向东北行,最后南流入海。它的归宿,是羽人升天之处。  《海内西经》:“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  《南山经》:“……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 ,黑水出焉,而南注于海。”  (三)从流程看,黑水经过了朝云之国、不死之山、轩辕之丘、三身之国、少和之渊、纵渊、苗民之国,然后到达都广之野以及南海之外的若木生长之处。这些国度往往是天帝的葬所,往往居住着一批翼人或黑色的不死之人—例如轩辕之国“不寿者八百岁”,不死之民“为人黑,寿,不死”。代表死亡的大幽之国和代表升仙的羽民之国,正好分布在黑水的上游、下游两极。  《海内经》:“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山名不死之山。”郭璞注:“即员丘也。”《海外南经》:“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  《西山经》:“昆仑之丘……又西四百八十里,曰轩辕之丘,无草木。洵水出焉,南流注于黑水。”郭璞注:“黄帝居此丘,……因号轩辕丘。”《大荒西经》:“有轩辕之国……不寿者乃八百岁。”  《大荒南经》:“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大荒南经》:“大荒之中……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北属黑水,南属大荒。北旁名曰少和之渊,南旁名曰从渊,舜之所浴也。”  《大荒北经》:“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  《海内经》:“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曰若木,若水出焉。”  《海内西经》:“黑水……南入海,羽民南。”《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注:“《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  怎样来理解这些情况呢?我们认为:既然《山海经》中的地名并不是同古代地貌相对应的,那么,黑水的地望问题便未必是一个地理学的问题;既然黑水总是联系于一些神秘的国度和神秘的事物,联系于一种关于生命的想象,那么我们不妨设想,它的地望问题是一个神话学的问题。屈原曾经发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闻一多回答:“玄趾、玄丘、员丘,异名同实,在黑水中,即所谓不死之山。”他们的意见即可理解为:黑水是一条同古人的不死观念相联系的河流,实际上是一条想象的河流。  黑水的本质,正是通过“不死”而得到体现的。那么,这一本质是从何而来的呢?尽管现存资料并未对此提供直接答案,但若联系古代的鸱龟神话,这问题却可获解。本书《楚宗庙壁画鸱龟曳衔图》一文曾谈到中国古代的龟崇拜,认为这是中国最早产生的动物崇拜形式之一。龟崇拜曾作为一种图腾形式流行于中国长江流域以及黄河流域的局部地区,结晶而为龟灵观念。由于它渊源古老,故在四灵崇拜中,唯有玄武才具备明确的原型。由于龟所具有的长寿的特性和生长于水土之中的特性,故龟曾作为古人通神的媒介,用于各种巫术仪式,并成为占卜的工具。至晚从殷代开始,龟卜便同祖灵观念、冥间观念结合起来,使龟具有了作为冥神、地神、北方之神和祖灵象征的身分。与此相应,殷民族的古老图腾物鸱鸮(玄鸟)也因其夜间活动的特征和“鸱蹲”的特征而被古人视为“三足乌”和西方之鸟。鸱和龟的这些身分使古人把鸱设想为夜间的太阳,把龟设想为在黑夜中运载太阳的神使,认为它们共同承担了将太阳送返东方的使命。长沙马王堆帛画下部的鸱龟相曳图(图1)、河南新郑画像砖中的《鸩鸟玄武图》和《鲧与鸱龟图》、汉甘泉宫遗址中的“月纹瓦当”和“鸩鸟龟蛇瓦当”,以及郑州汉画像砖中的《鸱龟白虎图》,所描写的都是鸱龟相曳而运日的形象。《天问》“鸱龟曳衔,鲧何听焉”一语,亦表明在楚宗庙壁画上有鸱龟运日的细节。  根据以上认识,我们可以判断:所谓“黑水”,实即古人观念中夜间太阳或冥间太阳经行的路径。《山海经》所描写的上述轮廓已很清晰地表明:黑水是一条从西北发端,穿过广袤的大地,最后流向东南大海的河流;是一条从死亡之国和黑暗之国出发,流向生命和光明的河流。与其说它的流向同某一条物质的河流流向接近,不如说它的流向同一条观念的河流(夜间太阳的运行路线)接近。因为它的最后目的地是若木(太阳所生之树)的故乡;它跨越了从生到死、从冥间到天堂的界限;而且,它的黑色特征正是夜和冥间的特征。古人的这一想象是很周密的:它出发于对现实中的河流状况和龟习性的观察,加上了关于太阳运行方式的推理,同时兼顾了对冥间银河的安置。———秋冬两季的星夜,大部分中国人所看到的银河,正是一条自西北向东南流淌的河流。联系秦始皇墓中以水银制作的星空和“百川江河大海”,联系洛阳西汉卜千秋墓的墓顶壁画(图2),我们不难想见:当古人设计冥间星空以及太阳夜运行路线的时候,这条银河正是他们所依据的原型。  黑水同不死观念的联系,也曾为过去的研究者注意。有人还从生物学角度对黑水的涵义作过解释,例如,把“玄趾”解释为“玄股”,解释为“乌脚病”,于是把黑水同长寿的联系归结为古人的“原始的愚蠢”。这种解释自然是不解决问题的;不过,它也提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创造黑水神话的先民们,其思考方式与现代人不同———  (一)在黑水之旁,居住着黑色的不死之民。黑色之人不死,乃意味着黑色本身就象征着不死。这是因为黑色是龟的颜色,在古人的观念中,龟是最长寿的动物;黑色也是冥世的颜色,在古人的观念中,冥世之人是不死之人。   (二)神话中的不死之民,集中居住在大地的西北、东南两隅。例如西北的昆仑之墟、三身之国、幽都之山、大幽之国、朝云之国和轩辕之国,东南的羽民和不死民。西北、东南两极,正是日落之处和日出之处,是太阳和龟的居住地。《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三面之人不死。”由此可知,古人是把昼夜转换之处看作生命再生之地的。故西北日落之处的三身人或三面人、东南日出之处的羽民和不死民,均能超越生死。  (三)《淮南子•时则训》说:“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国,石城金室,饮气之民,不死之野。”可见饮气导引是不死国民的特征之一。而饮气导引同样是龟的特征,据《史记•龟策列传》记载,中国古代有一种“畜龟以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的习俗。可以想见:这种习俗正是不死观念的重要基础。  (四)幽都之山又称“大玄之山”,不死之山又称“玄丘”或“圆丘”。这些名称既关联于墓墟的形象,又关联于古人对于龟的体形的认识。所谓灵龟“盘衍象山”,神龟之象“背上有盘法丘山,玄文交错以成列宿”,表明龟形即圆丘、玄丘之形。《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居于“昆仑之丘”的西王母,在《集仙录》中写为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的“龟山金母”,这也意味着玄丘、龟山、昆仑有相同的形态和内涵。  (五)古神话对不死之国的描写,往往以地府或饮气之人为原型。例如所谓无启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无男女”,“死百廿岁乃复更生”,所谓“无骨子,食气鱼”,所谓无启民和细民“百年而化为人,皆穴居处”,又所谓寿麻之国“正立无景,疾呼无响”。此外,许多不死之国,例如都广之野、轩辕之丘,都被描写为帝神的埋葬之处。可见所谓“不死”,指的是冥间生命或黑色生命的不死。  总之,古人是依据太阳的升降现象,来建立他们的生命循环观念的;是把龟作为冥间世界或不死之地的化身来看待的。《山海经》中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关于黑水和西北大荒的描写,其原因便在于黑水被视为太阳复生之水,西北大荒被视为太阳再生之处———因而是生命永恒和生命复活的标志。这种情况联系于古人关于死亡的一种特殊的理解:在他们看来,死亡是向神灵的复归,是同神灵相结合的生命,因而是真正永恒的生命。这种跨越死亡而追求永恒的生命崇拜观念,由于龟的冥神性格,由于以白昼和黑夜的交替代表生死交替的太阳观念,结晶而为黑水神话。当神话中的黑色之人———例如《海内经》中的“不死民”、“雨师妾”、“黑齿国”、“玄股之国”、“劳民国”等等———聚居到若木和汤谷周围的时候,黑水神话便成为关于生命循环、太阳运行的一个神话系统。  二、古神话中的昆仑  在讨论黑水、玄丘及其同龟崇拜的关联的时候,我们已经多次提到了昆仑。昆仑是黑水的发源地,是西北大荒中的一座神山。按照以下记载:  《西山经》:“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而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百神之所在。”  《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  《淮南子•坠形训》:“禹乃以息土真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它是“帝之下都”,是“百神之所在”。“其下有弱水这渊环之”,使之“饮之不死”。既然黑水是鸱龟运送夜间太阳的通道,是代表生命的复生的一条想象的河流之;既然西北大荒是太阳西沉后的居处,是神灵和冥间祖先的住所;那么,昆仑这座位于西北、居住着坐神、环绕着不死之水的神山,便应当是和黑水、冥世、不死观念相联系的。  这种联系有相当多的表征,如上所说,昆仑的性格同黑水的性格并无二致。它同黑水一样,无法考证出确切的地望。古代典籍所记录的种种昆仑原型之说,例如祁连山(酒泉南山)说、玛沁雪山(闷摩黎山)说、巴颜喀喇山说、冈底斯山说、喜马拉雅山说、昆仑山脉(于阗)说、葱岭说等等,直至今天亦因各执一端而莫衷一是。在《山海经》的《西山经》、《北山经》、《海外南经》、《海外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海内东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等篇章中都有关于“昆仑”、“昆仑之虚”或“昆仑之丘”的记载,说明昆仑没有固定的地理位置,不必是具体地名。若根据南海史地资料中那许多“国主名昆仑”、“诸国多姓古龙(昆仑)、“王之左右大臣皆号为昆仑”以及“昆仑山”、“昆仑国”、“昆仑洋”、“昆仑奴”的记载,昆仑一名便显然不必理解为某山、某物的专名。而一旦把古神话中的昆仑推测为同类山峰的通名,那么,它就同黑水、玄丘、龟山一样,必是某种神秘观念的产物。  这种神秘观念比较明显地同死亡有关。所谓“帝之下都”,即指冥帝的统治地。所以《博物志》说“昆仑之东北……有八玄幽都”。此外,根据以下资料:  《西山经》:“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 杀葆江于昆仑之阳。”  《大荒北经》:“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海外北经》:“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   《海内北经》:“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  《海外南经》:“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一曰在岐舌东,为虚四方。”  可知昆仑之阳或昆仑之北是葆江、相柳、相繇等众神的死地。与此相联系,且出现了“因是以为台”的说法。如果考虑到所谓“帝台”都在大地西北,都呈方形,所伴见的刑杀事件隐含杀殉意义,那么,可以判断“台”就是墓地的代称。因此,“帝尧台……在昆仑东北”云云,应当理解为昆仑是众帝死后的居处。《海内经》所云“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可以作为这一理解的旁证。  事实上,“昆仑之虚”、“昆仑之丘”的提法,已经包含有墓地的涵义。因为“丘”、“虚”都是从北之字。《礼记•檀弓下》所谓“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也”,说明北是墓葬之地,因此往往用为幽冥的象征。在甲骨金文中,“丘”字作两土并立而中空之形,所代表的正是盆地状的墓虚。《礼记•檀弓上》说:“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这句话表明了“虚”与“丘”的原始关系:不坟之墓即为“虚”;“丘”原即虚,指不坟之墓,后亦兼指施封之坟。在古代典籍中,“虚”字之所以有以下诸义:  (一)空。《广雅•释诂三》:“虚……空也。”  (二)无。《西京赋》“凭虚公子”李善注:“虚,无也。”  (三)孔窍。《淮南子•泛论训》“若循虚而出入”高诱注:“虚,孔窍也。”  (四)旧居之处。《左传•昭公十七年》“大辰之虚也”疏:“虚者,旧居之处也。”  (五)土坑。《尔雅•释诂》:“壑、坑,虚也。”  (六)北陆。《尔雅•释天》:“北陆,虚也。”也因为这些涵义都是同墓穴相关的。另外,从“虚”、“墟”二字的关系,我们还可以了解关于中国墓葬文化的一个重要事实:由于殷礼墓而不坟,周礼封而坟之,所以“虚”字后来衍为“墟”字———虚是凹形之墓,即本来意义上的丘;墟是凸形之墓,亦即坟。总之,种种迹象证明:所谓“昆仑”,其原始涵义即是墓丘。  由于以上两点,昆仑同死亡的关联在昆仑山神的神性上有很明显的体现。这些山神都是些死亡之神和刑杀之神,其中最著名的神灵是西王母。据《大荒西经》、《西山经》和《海内北经》记载,西王母是“豹尾虎齿而善啸”的人物,是主司“灾厉、五刑、残杀之气”的人物———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是“穴处”的人物。此外,统治昆仑之丘的神灵有“身大类虎而九首”的开明兽,有“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的陆吾。当古人把这些形象凶恶的神灵安置在昆仑之丘的时候,当他们指出西王母的主神特色的时候,他们分明提示了昆仑的真相———死亡之所和埋葬之所。   再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昆仑和钟山的关系。《淮南子•叔真训》高诱注:“钟山,昆仑也。”乃把此二山视为一山。《天问》说:“”昆仑县圃,其尻安在?……日安不到?烛龙何照?亦以钟山之神烛龙(烛阴)为昆仑山神。又《天问》王逸注说:钟山地处“天之西北”的“幽冥无日之国”。《山海经•大荒北经》及郭璞注说:钟山又名章尾山,其山神烛龙乃因“照九阴之幽阴”而得名。可见钟山或昆仑之山便是幽冥之山。从各种记载看,烛阴或烛龙的突出特点是司掌白天和黑夜的交替,“视为昼,瞑为夜”,兼具黑暗和光明两重神性。这其实是冥间太阳神和生命神的神性。与此相应,《神异经•中荒经》中有如下一说: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故……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碌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唯会益工。”  由于在甲骨文中曾出现以“东母”、“西母”代指日月之神的用法,由于《穆天子传》曾称奄山(即崦嵫山,日入之山)为“西王母之山”,由于在汉代画像石中代表太阳的三足乌、九尾狐往往同西王母、东王公伴出,我们可以判断:所谓西王母、东王公之“阴阳相须”,乃指日落和日出的交替。而这样一来,昆仑山就可以理解为太阳落山后的居所;如前所说,日落是被古人视为死亡的象征的。  此外,昆仑还有“黑”的涵义。直到中古时代,“昆仑奴”都是黑种人的代称。有人认为昆仑是某种方位词,义为黑,对应于蒙古语的“喀喇”和藏语的“察拉”。这种说法虽然未成定谳,但足资参考。因为昆仑二字音近,古读作*klun-k''run;在古代典籍中,此二字又写作“阮隃”:  《吕氏春秋•古乐》:“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取竹于嶰溪之谷。”毕沅《吕氏春秋校正》:“阮隃《汉书•律志》作‘昆仑’,《说苑•修文篇》、《风俗通•音声篇》、《左氏》成九年《正义》皆作‘昆崙’,《世说•言语篇》引吕亦同。”  《说文系传》释“阮”字为“元声,读若昆”:可见“昆”、“仑”、“阮”、“元”、“玄”皆为音近之字,而“玄”就是黑色。同样由“昆”、“玄”而得声之字有“鲲”、“鲧”:  《拾遗记》卷二:“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玄鲧黄熊,四音相乱,传写流文,鲧字或鱼边玄也。”  《楚辞•九叹》:“鞭风伯使先驱兮,囚灵玄于虞渊。”  我们知道,鲲和鲧正是玄龟或玄龟之神。  事实上,鲧的性格既是龟的性格又是昆仑的性格。各种记载都说:鲧被尧或舜杀死在羽山(《离骚》作“羽之野”),它遂化为三足之鳖,入于羽渊。三足之鳖属龟类,这表明了鲧与龟的联系;羽渊即太阳鸟解羽之渊,这表明了鲧与昆仑的联系。这一类联系还见于以下资料:  《山海经•海内经》:“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淮南子•地形训》:“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  《山海经•海内北经》:“昆仑虚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  据研究,所谓“祝融”即“烛龙”,亦即钟山之神“烛阴”。另外两个不难了解的事实是:所谓“泛林”,即《淮南子•天文训》所说的“虞渊之泛”;所谓“从极之渊”,即《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说的“纵渊”:它们都是日落之所。据此,我们可以把鲧和昆仑判为相对应的二物:  日落之山 日落之渊  杀鲧之地 羽山-羽郊-羽之野 羽渊-虞渊  昆仑之丘 委羽之山-章尾山-钟山 虞渊之泛-纵极之渊  这一对应表明:祝融杀鲧和烛龙治昆仑,乃是同一内涵的两种神话表述形式;故昆仑可以看作鲧的化身,亦即玄鱼的化身。前文曾指出昆仑在古籍中又写为“龟山”,龟的形态曾被设想为“玄丘”、“圆丘”的形态。结合上述资料,我们可以进一步肯定:古人所创造的昆仑等神山,除以墓虚为原型外,亦取法于龟的形象。换言之,尽管古神话中的昆仑未必可以和龟或鲧相等同,但我们却有充分理由判断:昆仑神话主要是冥世信仰的产物;在这一信仰发展的某一阶段,墓丘和龟是昆仑的造型依据,鲧和玄是它得名的原因。  关于上述判断,有一个必须补充证明的细节,即昆仑是晚于龟崇拜和鲧神话的概念。以下资料可以作为这一细节的证据:  《周礼•春官•大司乐》郑玄注:“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仑。”  《礼记•曲礼下》“士祭其先”孔颖达疏:“地神有二,岁有二祭:夏至之日祭昆仑之神于方泽,一也;夏正之月祭神州地祇于北郊,二也。或云建申之月祭之。”  这一制度说明:古人曾把昆仑视为地神(昆仑与北辰相对,故为地祇);这一观念同分至测定和空间八分的习惯有关(夏至前后日落于西北,故把昆仑安置在大地的西北隅)。从后一角度看,昆仑崇拜应是较晚时候的产物。因为古代人的方位观念来源于对太阳出没现象的观察,最早只分两极———西、北为一极,东、南为一极;待四方以至八方的分类法确立后,才有“西北”的概念。冥间信仰的几个主题,恰好对应于不同阶段的几种方位观念:龟卜时代以北为冥间之地,属二分阶段;黑水神话以西或北为冥间之地,属四分阶段;而到昆仑神话中,以空间八分为基础的“西北”概念,才成为冥间信仰的基本概念。这说明在龟崇拜、黑水崇拜和昆仑崇拜之间有一个次第演进的过程,昆仑的地神性格来源于龟的地神性格———同主天的北辰(北极星)一样,龟很早就是古人心目中的生命之神和北方之神。因此,昆仑和北辰的相对,必定来源于龟和北辰的相对。  三、古神话中的蓬莱  在古代神话中,蓬莱是一座同昆仑山形态相近的神山。关于蓬莱的故事,一般见于较晚一些的记载,例如以下记载:  《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郭璞注:“在渤海中也。”  《天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王逸注:“鳌,大龟也。击手曰抃。《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  《列子•汤问篇》:渤海之东“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壸,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太平御览》卷九三一引文“鳌”皆作“龟”。)  《海内十洲记》:“蓬邱,蓬莱山是也。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  这是关于蓬莱神话的几则早期记载。它们表明:尽管在古代神话中,蓬莱和昆仑曾被描写为分处于东、西两极的神山,但它们的性格却有许多接近的地方。例如在蓬莱神话所包含的以下文化因素中,可以看到昆仑、黑水和龟的踪影:  (一)太阳崇拜。在《山海经》时代,就已产生蓬莱处于东海的意象。据前文所述,古人曾把东海和南海视为黑水的一极,即太阳在晨出前的居住地。与此相应,昆仑乃处于黑水的另一极,即太阳在西沉后的居住地。蓬莱由巨灵之鳌背负,这一形象来自神龟负日形象,说明蓬莱即旭日之山。  (二)东西贯通观念。五神山尽管处在渤海之东,但它们可以“流于西极”。这就暗示了黑水的存在,亦即暗示了蓬莱与昆仑的对应。  (三)神龟观念。神山共五山,其数乃合于“龟五星”、“龟五色”之说。《太平御览》卷九三一引《星经》:“天龟五星在南汉中。”又引《雒书》:“灵龟者玄文五色。”而关于“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禺彊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的细节,则表明了蓬莱神话同鸱龟曳衔神话的关联:龟戴鸱鸮(太阳鸟)的形象演变为龟戴神山的形象。神山以鳌或龟为山根,也可以理解为以龟足为足。总之,五神山应当是以龟为原型塑造的。  (四)黑水观念。蓬莱所滨之海为“圆海”,亦即黑水。故云“圆黑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  (五)玄圃观念。神山之上有金玉台、不死树,这种描写来源于《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槐江之山,……其上多青雄黄,多藏琅玕、黄金、玉,其阳多丹粟,其阴多采黄金银。实惟帝之平圃。”郭璞注平圃“即玄圃”。又《太平御览》卷六五引《张掖记》:“黑水出县界,鸡山亦名玄圃。”鸡山乃黑水所出之山。故蓬莱山上的玄圃,是从黑水神话、昆仑神话中移植而来的。  以上五个因素,实际上是为昆仑神话和蓬莱神话所共有的。因此,可以把蓬莱神话看作龟神话———太阳黑水神话———昆仑玄圃神话的一个分支,看作太阳崇拜、龟崇拜和冥间信仰相结合的产物。蓬莱神话进一步证明了上文关于古人神山观念以墓丘与龟为原型的判断。顾颉刚先生认为昆仑、蓬莱二神山的神话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两大系统,分别发源于中国西部高原和燕、吴、刘、越沿海地区,在战国时代才获得融合。根据上文所述种种可知,这“两大系统”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或者说,它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认识。因为昆仑神话和蓬莱神话本是同一个神话系统的两个分支,神话中的“东”、“西”等方位只是一种象征,代表生和死两种现象。因此,当战国时人把这种观念中的方位解释为现实世界的方位的时候,这个时代其实标志了昆仑、蓬莱神话分流(而不是合流)之始。倘若我们了解到龟崇拜是一种流行于中国东部的文化现象(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了大批随葬龟甲,使用龟卜的殷民族也来自东方),了解到关于西北大荒的神话也是龟崇拜的产物,那么,我们可以很明确地肯定上述事实。  四、结 语  黑水、昆仑、蓬莱等地名,其原始身分是中国古代冥间神话系统中的几个符号,分别代表不同的生命状态。它们的观念依据是古老的龟崇拜、太阳崇拜和冥间信仰。黑水原指夜间太阳自西方返回东方的通道,因而代表了生命的流动和永恒。昆仑原指黑色的墓丘,故代表死亡:被设想为太阳和所有生命的归宿,安置在西北隅,称为“虚”,视作幽都和众帝的居处。蓬莱原指旭日之山,取象于龟载鸱鸮(太阳鸟)的形象,因而代表生命的再生。这三者的关系是:蓬莱是同昆仑相对应的一座神山,黑水则是联结二神山的纽带。当古人把龟设想为在黑夜中运载太阳的神使,让它承担经黑水将太阳送返东方的使命的时候,在古人观念中的大地两端,亦即黑水的东、西两极,便出现了以龟为原型的两座神山———西北处的昆仑秉受黑夜和死亡的性格,成为刑杀之山;东南方的蓬莱秉受白昼和再生的性格,成为天堂之山。所以在蓬莱神话中,我们能够看到昆仑和黑水的踪影;而在上述各种神话中,我们都能看到龟的踪影。  限于篇幅,我们省略了对于古代龟崇拜的论述。但以上就黑水、昆仑、蓬莱之原始涵义所作的讨论,可以证明先秦时代曾存在一个龟一日系统的神话或生命崇拜系统的神话。这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一个神话系统。这一神话系统表明了古人在认识宇宙秩序方面的努力。他们“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把太阳的运行和人类生命的循环当作宇宙秩序的核心,由此建立了关于时间和空间的知识,从而使原始的地理学、天文学、历法学以及其他学科部门得以产生。尽管所有这些知识都笼罩着神秘的宗教色彩,但毫无疑问,它们已初步摆脱了以图腾崇拜、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为主要内容的原始信仰的局限,向建立较为抽象的符号系统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就以上意义而言,“黑水”、“昆仑”、“蓬莱”也可以看作关于古代宇宙论的几个术语。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等术语一样,它们为中国古典哲学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它们并且表明:在原始信仰和诸子哲学之间,古代中国人曾经经历了一个用具体物名表示抽象概念的阶段;中国思维的进程,因而可以就其所使用的符号手段描写为(一)具象物体符号、(二)具象事物符号、(三)抽象事物符号次第演进的过程。所以在中国哲学中的“道”、“气”等术语中,仍可看到第二阶段的痕迹。本文写作的一部分目的,就是想指出这个“第二阶段”的存在。或者说,本文希望通过对古神话中几个地名的考释,来建立这样一个认识:当我们考察上古文化的时候,既要避免像历史学家通常所做的那样,按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去理解早期文明中的事物;又要避免像神话学家通常所做的那样,把这些事物简单地解释为“原始思维”或“原始信仰”。中国早期文明及其所使用的特殊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是需要一个专门学科来加以研究的。

2023-11-05 01: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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